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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1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18日10: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忠富

  这更使我感动。是呀,省革委首长的儿子也蹲在屙屎不生蛆的穷山沟中,真是难得啊!我自言自语地说:

  “像你这样的高干子弟,别的早飞黄腾达了,而你两袖清风在这儿劳其心智,饿其体肤。”

  “你真是这样看的吗?”邱剑用他那阴鸷的眼睛审视着我,“是褒还是贬呢?”

  “当然是褒喽!”我发自内心地说。

  “真正的老革命家都是这样的,当他们的儿子,我算是倒霉了。”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我油然而生敬意。对这样的革命家,这样的接班人。尤其是对他今晚开诚布公的态度,我感到一个早已消逝多年的可敬可亲的同学隐约中又回来了。你们不知道,一个处于大山中与世隔绝的人,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孤独,没有知心朋友,没有说话的地方。只有这时我才相信了大师笔下的孤独时可以与牛马谈上半天的原因了。那晚,我多想与排长痛痛快快地聊上一夜啊,可是,一座无形的高墙还是把我们分开了,我们谈不下去。这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

  但后来有一次他却向我讲了很多,很多。那是在邱剑提为连长不久,我向他汇报说近来犯人有些骚动,是否要加强一些岗哨。他正在喝酒,因为林彪事件,避而不谈正事,却拉住我同他一道喝,只见他一杯一杯地把酒往喉咙里倒,并不断地为我斟满。

  “连长,我再不能喝了。”我边说边将手死死地捂住,清凉的液体顺着我手背往桌下流,他也不知道。

  “干,牛忠,干吧,今天让我痛快痛快,来,再开一瓶。”邱剑像喝凉水,边喝边说。

  痛快?这样能痛快?这段时间来,我见他总是青风黑脸,愁眉不展,而今如此反常,不由提醒道:

  “连长,前天六分场出事了,我看这几天晚上得派个加强排。”

  “加强个屁,统统给我放了!”

  我大惊失色,知道他是醉了:“连长,你……要不要洗个冷水脸,吃点醋?……”

  “吃醋?……哈哈哈,我吃醋,我会吃醋?……”酒顺着他口角往下流,说话语无伦次。

  “连长,你喝醉了……”我劝道。

  “醉?对对对,牛忠,你我都醉了,来,来来来,干,干了它,让我们清、清醒,清清醒……”

  当又一杯酒下肚后,他更口若悬河了:“伙计,你在这里,值班,放哨,军管,干了些什么呢?整人,害人,杀人!你不认账吧,你受委屈了吧,可这是事实!魔鬼变成了圣徒,强盗当上了法官,残忍骗来善良,无耻夺得荣誉,暴虐迎来公允,人民在出卖良心,这就是事实!……”

  “连长,连长,你……你小声些。”我真有些害怕起来,急忙将门闩死了。

  “哈哈哈哈,真理是多可怕呀!”他狂笑着。

  我愕然。

  只见他非常流利地演说着,没有半点疙瘩,全是格言、警句,但全是离经叛道、十恶不赦的话,我十分惶恐,连忙上前去制止他,谁知他索性以瓶代杯,一口气将半瓶酒喝个精光,随后“哇”的一声,喝进去的酒菜全部吐了出来,满屋充满着一股令人发呕的腥臭味。

  我将他扶到床上,打扫清洁,谁知邱剑竟伤心地抽泣起来。

  “连长,你好好地睡一觉吧,我走了。”

  “牛忠,我求你一件事。”邱剑制止了我,显着一副乞求的模样,我感到意外,停了脚步。

  “今后苏曼丽的事,我,我这就拜托你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分震惊地望着他,望着这个很陌生的人。

  “真的,她的事就拜托你了。”他垂着头又重复了一遍,说得很慢、很吃力。

  “连长,你?……”我连忙走到门边,打开来看了看,见外面只有黑沉沉的雾,才随即关上门道,“连长,你醉了,赶快休息吧!”

  “牛忠,别怕,我什么都豁出去了,你就答应我吧!”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瑟缩着像要下跪的样子。

  “连长,别这样!”我连忙制止了他,心突然颤抖起来。

  “我知道,你一直爱着她,关心着她。我求求你,就关心到底,爱到底吧!一定要救她出牢笼!”邱剑那乞求、混浊的眼睛突然发亮了。

  天哪,我吓得脚在抖,齿发寒!我承认,在学生时代,不,就是在来雷岩农场之后,我对她都有一些小资产阶级的朦胧的感情,但哪儿是爱?我又哪敢爱呢?读书时,不是有你豪门之子将军吗,后来不是有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吗?当然,我是希望她好,希望世界上所有美好的的东西都为她而生。在她落难时,我也希望对她有所帮助,但是,当我眼见凡是对她垂涎三尺的人都遭了厄运,我对她稍加接触都遭你嫉恨时,我还敢接近她吗?尤其是当我偷着对她表示关心遭到她从心底厌恶后,更是心灰意冷早已忘却了,怎么能说我一直爱着她呢?此刻我听了这别有用心的话,感到莫大的冤枉和委屈,不,简直是憎恶!我使劲地甩掉他的手,如甩掉一条冰凉的毒蛇!在我大步离开这屋子时,却听到了他哀求的声音,像魔笛,又似天籁:“牛忠,我知道你恨我,你恨吧!但我希望你别忘了我们的《理想之歌》啊!”

  啊,《理想之歌》,那遥远的青春之梦!

  随着那优美的旋律,大海、朝阳、圆月出现在眼前,我心醉了,碎了。忽然想道,我不仅对不起苏曼丽,而且也对不起邱剑。回想这几年,邱剑又有哪件事伤害了我呢?拿苏曼丽来说吧,要是没有他无私的暗中保护,她能平安无事地活到今天吗?而今,邱剑肯定遇到特殊困难了,才出来乞求于我,而我呢,出于狭隘的嫉妒和胆怯,竟将他顶回去了!而邱剑,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忘当年的誓言,忍辱负重,坚持着一场特殊的战斗,相形之下,我是多么胆小、自私、卑微啊!要嫉妒就嫉妒到底吧,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

  我越想越恨自己,一夜未合眼。第二天,我决心去找邱剑,做一个虽然危险,但有血性的男人。可惜未见到,他刚走,回省城探亲去了。我冒险找苏曼丽时,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她却冷若冰霜,拒我于千里之外。待邱剑回来后,我发现,他照样是一个令人敬而远之的上级,好像我们之间非但没有那晚“酒后吐真言”的危险关系,甚至也没有六年同窗的学友关系,沸腾的血液又冷却下来。

  邱剑——我心中的上司越来越神秘了!为了解开这个谜,我回家探亲时很注意打听他的家庭情况。原来,他是一个被上流社会抛弃的孩子。母亲生他后不久就与父亲离婚了,后来同一普通工人结了婚。而他的高干父亲以后一连结了三次婚,后母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他是乐于认生父的,无奈后母作梗,他非但未得到丝毫好处,反而被生母也疏远了。也许是艰难成就了他,使他很能吃苦,在部队进步很快。他毕竟是军区和省革委会首长的儿子呀,1972年就听邢轼团长说,要提他当营长了,但不知为什么邱剑本人至死未答应。

  以治理天下为己任的邱剑不想升官实在不可思议,我想这与苏曼丽是否有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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