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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1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18日10: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忠富

  史福威笑了笑,不假思索地说:“非常好回答,我并没否认中华民族是东方最优秀的民族。古代中国拥有最先进的文明,注意吉田茂强调的是古代,非指现代、近代。日本的大化改革就是学习中国文明才进入封建社会的,对于他们日本,学习中国的确是一个莫大的恩惠。至于狄氏那段话,也帮不了诘问者多大的忙,别说他基本上也在肯定中国的‘古’字上,是一个人两百多年前的一段话,就是今天某一权威再把中华民族捧上天,又有多大的用处呢?铁的事实不允许我们再不清醒了:同胞们,在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中国人均生产值总徘徊在倒数20位前后,人均收入相当于东欧各国的1/15,发达国家的1/30!现在的地球是富裕的北方,贫穷的南方,而中国恰恰是富裕北方中的断带啊!复古、怀古、慕古、贫穷、落后、挨打——至今不悟,真是中国人的一大误区!”

  既然有了开头,就不愁无人紧跟,不少纸条绕开老太太,源源不断地向麦克风飞来,史福威顺手又念了张:

  “教授,你是否也很欣赏正在中国大地风行的《丑陋的中国人》这本书?”

  史福威浓黑的卧蚕眉皱了起来。他知道中央某领导人物刚狠批了这本书,大量的批判该书的文章正在蜂拥报端,但他能媚俗趋时吗?史福威想了想道:“我想讲一讲日本有本畅销书《丑陋的日本人》,美国也有本畅销书《丑陋的美国人》。二书的作者并没受到更多的非难,日本和美国也并未因二书的恶攻、诽谤而民气大衰、国势不振。相反吉田茂的日本对大捧特捧自己的话,其态度倒使我们感到出奇的吃惊。例子便是美国学者傅高义1979年写的《日本名列第一》,这本把日本形容得‘艳若桃李’的书,立即引起日本人的警惕。有人甚至说这是美国人想麻痹他们的斗志——这是‘美国阴谋’。”

  会场出现了笑声。

  “最近中国几大报纸,正在大登特登某外国人写的《中国的一百个世界第一》,好像非如此,不能洗刷掉‘丑陋’二字。我实在纳闷,祖先很美,是否儿孙一定很美?唉,如果哪位领导人能说,这是某国阴谋那就好了。”

  会场的笑声更欢了。

  十二

  中央表态的事批得吗?省委副书记的心悬起来。这不是下面吹牛,也不是内部讨论,而是一个著名的外国学者、中国社科院专家组组长,在省社科院作的学术报告,既带有国际间学术交流的性质,又带有官方的色彩。是的,而今中国开放多了,老百姓可以随便讲话了,学术交流也允许新观点,甚至宽容异端邪说了。但郝牟宽感到一些玩政治的大知识分子们总是那么天真,那么不懂中国的政治:古人谈得,今人谈得吗?老百姓谈得,当官的谈得吗?会下谈得,会上谈得吗?平时谈得,关键时谈得吗?他都恨自己,又没专门邀请他,干吗独出心裁地跑来了?这种场合麻烦事挺多,一般高层领导唯恐避之不及,他还主动前往,不是自找苦吃?比如,万一双方争执起来,叫他表态,看他怎么办?

  是他别出心裁,想塑造自己光辉形象?是他糊里糊涂,自投罗网?都不是。他郝牟宽乘改革大潮起来,当然想建功立业,但还没有更高的奢望;他在上层工作不久,不够老练,但还不至于愚蠢至此。年轻的省委副书记感到脚下是一个滚动的车轮。走老路,慢慢来是不行了。他想站稳脚跟,非采取一些开放措施不可。比如“邱剑、曼丽事件”吧,“文革”前的省委书记谁遇上过?文化大革命中出现了。如果说早在几年前冯博士回国找女儿,这一难题就提出了的话,那时也是不难解决的,罪责归于“四人帮”,为了国际影响,保密,等老人一走,就完了。但而今不同,中央很重视,不仅请国际知名的历史学家来分析、解剖,而且还将它划归中国大战略研究的课题,好像这种家丑国内展览了不行,还非得要在国际上示众不可一样。“文革”中的悲剧可以做出大篇大篇的文章来,但如何与当今四化建设的大战略挂上钩,的确是件不易的事。

  他是那种务实的人。开始,他以为是哪股邪风吹来了,专门了解了专家组的背景。是的,是中国社科院学院专家组,不是中共中央专家组。它的什么新世纪大战略研究,也是务虚的理论。但因为邱苏一案极其特殊,在冯博士两次回国寻找女儿的过程中,惊动的部委和中央首长真不少。现在又以专家组的名义而来,虽然挂的是中国社科院的名,但你的确很难看透。从第一次的欢迎大会上,包括“风向标”的老省委书记房达都破例出面的盛况看来,郝牟宽感到非同小可,老书记越重视,他就越小心。专家组这样的大行动,他不亲临行吗?

  “教授,你是否认为中国目前对‘文革’的全盘否定还很不够呢?”台上史福威念道。

  “不,不是否定不够,而是研究不够。相反,我感到中国有一种令人担忧的否定,和令人担忧的保护。”教授想到了邱苏案件,说道。

  会场一阵意外。

  史福威的声音是洪亮的:“像黄河的决堤和改道一样,‘文革’真是一场大浩劫,无论怎么批判它、诅咒它都可以,但我们还能采用鲧的否定吗?那位因治水失败,而被处死的鲧。应该有新的否定了。鲧死后,抛尸荒野,尸体三年不腐,人们剖开他的肚子,禹便诞生了。禹用了有别于鲧的全新方法,终于治好了水。‘文革’之后,中国应该出现新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了,‘文革’也许将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块界碑。像一条黑暗的路走到了尽头,一条光明的大道才开始。请注意,历史不是简单地被几个魔鬼带入这条歧途的,恰恰相反,它是一批志士仁人为了寻找光明,才把历史引入这条歧途的,带着历史的必然性。这种巨大的历史悲剧,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么?这是我们研究‘文革’的重点和难点。

  “历史真是奇怪得很,十亿中国人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疲于奔命的‘文革’后,多想恢复到过去田园牧歌式的和平环境中去啊,可是,安静了两年,一场波澜壮阔的改革飓风席卷了中国大地,同样,无论我们怎样欢呼它、诅咒它,它都势不可当地前进着,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它?改革与‘文革’有何关系?改革、‘文革’与中国大河文明又有何关系?这些不是摆在我们面前尖锐的课题吗?我的一个很有影响的朋友说,再过一两百年之后,当我们的子孙乘着宇宙飞船遨游太空时,会看到伟大地球的东方佩戴着两颗灿烂的卫星。也许它们真是一红一黑、一美一丑。但的确是形影不离的双克星。它们是父子、师生、亲人、仇人。它们相生相克,一个是因,一个是果;一个中有另一个的梦想,一个中有另一个的影子,要研究文明的太阳是如何回升到地球的东方的吗?那就要既得研究改革,又得研究‘文革’。我并不反对我朋友的‘双克星’这个意见,我只是强调:“要有全新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又是一张纸条,史福威念道:“教授,你这是对改革伟大意义的最佳论证了。”

  “不,这是一种子系统的理论,或者说‘双克星’只是一种可能。还有另一种更大的可能:即我们中华民族满怀希望地改革,在古老文明更大堕力下,在我们领导者的错误决策下,踏入又一次周期性崩溃的泥坑!先生们,女士们,面对中国的现状,你们不担忧吗?”史福威皱了皱眉,他甚至大声地呐喊了,几乎是不能自控地向另一个更加危险的禁区踏去……

  虽然,他是以普通听众的身份来参加会议的,虽然他坐在这批姓“武”的人的圈子里,古庭芳却有一种出将入相的感觉。近来他在几个学会上的发言,在电视上的亮相,大大提高了他法学家的知名度。如果说郝书记是以党的领导身份来参加的话,他就是以专家的身份来出席的。开始时,古庭芳只是将那副很别致的金丝眼镜戴上,轻松地靠在椅子上听着,举止大方,有一种工作劳顿之余的慵倦感。大凡那些日理万机的党政首脑、学富五车的专家权威,在开不完的应酬会时都是这种表情吧,他还哪有时间像孟禹一样聚精会神地听,正儿八经地记呢?

  “伙计,这跟我们有啥关系?”市税务局的办事员金华打了个哈欠抱怨道。

  “夸夸其谈,有啥意思。”而今的省公安厅办公室主任黎敏也附和了一句。

  古庭芳皱眉了,什么才有意思呢?这个当年的监狱长,是否只有让他像在“文革”中那样,用枪押着犯人修岗楼、造碉堡、架电网,强迫犯人劳改才有意思呢?看书没有?外国的监狱比我们的宾馆还好,厕所有鲜花,还有体检,禁止体罚,废除死刑。也许有些吹,但改革是方向。还能吃老本吗?说实话,古庭芳开始也觉得没意思。讲“文化革命”,外国人还能有他体会深?笑话!但没想到老教授平时温和敦厚,台上却这么锋利尖刻。

  与郝牟宽一样,古庭芳也是来摸专家组的底,摸邱苏一案与中国大战略的关系的底的。但他又与省委副书记不同,郝牟宽新来,只是这一研究的领导者,而他是老人,既是这一研究的领导者,又是这一事件的当事人。包袱沉重得多!比如后排就有几员大将,开会至今牢骚不断,自以为对党有感情,其实很坏事,要批评。

  “啊,‘文革’还不该否定?”金华又在后面议论开了。

  “‘文革’算老几,他说改革还会失败呢!”侦查科长皮苈气咻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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