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1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18日10: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忠富

　　糟了，那张水红的像旗帜一样的“最后通牒”展现在教授眼前，这对于有政治心病的史福威会不会像是一张宣判书？白舸的心猛地划过一道闪电。老人硕大无朋的头颅，像地球的几大板块均匀地分布着，晶亮的额头，隆起的眉弓，高耸的鼻梁，铁青色的下巴，多肉的腮，一齐拱卫着，如云雾中的满月。像看累了，老人两眼合下来，静谧安详，肃穆崇高。

　　他没看见那张宣判书吗？对他今天学术报告的宣判书。不会的，绝对不会的，白舸一阵失落，几分遗憾。

　　“白先生，谢谢你，谢谢你赠送了我一批珍贵礼物。”教授睁开眼睛愉快地说。

　　别装吧，这种客套话谁不会说。白舸歉然地笑笑，要听真格的，关心他后面的“但是体”。他起身为教授斟了茶，专门看了看那张冒着硝烟的“最后通牒”。

　　“教授，你觉得怎样？”白舸问了一句。

　　“不错，很不错，我受到了鼓舞。”

　　“哪些张呢？”

　　史福威随口点了黄鹤、傅易之、艾生及一长串的名，其中不乏政敌。

　　这又是做作吧，他干吗有意不提“最后通牒”？高明对手的有意轻蔑？过分轻蔑就是过分重视！于是白舸笑了笑：

　　“教授，其实那张水红纸页才是最恶毒的！”

　　“哪一张？”

　　“就是那最后一张呀。”

　　老人眯起双眼看了看，轻轻地摇了摇手，像拂去身上的一丝蛛网：“这张最没意思。”

　　最没意思？有意说反话？不像，老人刚才像真的未发现这张或记不得这张。是我无知、迟钝？不可能吧，大学者呢！于是他提醒道：“教授，吴芳院长叫我对此绝对保密，这可是纲领呢，今后你看吧，专家组会遇到想象不到的困难。”

　　史福威品着龙井茶，躺在沙发上，舒心地笑着。

　　“教授，而且你要看到，写这个东西的人，绝不是社科联学院的书生们，而是掌握有枪杆子、印把子，严防你太岁头上动土的铁腕人物。”白舸说得很激昂。

　　“白先生，你觉得我今天的报告如何？”史福威没正面回答，反问道。

　　那还有啥话说？会场群情激奋，连最担忧的吴芳都站到了并非完全同意其见解的他的一方，足见其演说的艺术，白舸脱口而道：

　　“大智大勇，恰到好处。”

　　老人摇摇手，没有丝毫的高兴，甚至有些悲哀。白舸见了，忙说：

　　“当然，像教授这样的大学者，在中国公开的场合，不必这么坦率。”

　　“是吗？白先生，你们以为我很坦率？你那帮朋友没在背后笑话我：看，这老头‘犹抱琵琶半遮面’，还是挨批了！”

　　白舸愣了，他的朋友在下面的确是这么说的。但他马上说：“教授，这帮小青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别这么说，中国的希望在他们身上。”

　　作为他们的头，白舸有些沾沾自喜。为了进一步洞悉老人内心的秘密，白舸很虔诚地问：“教授，你能对这些纸条判判分吗？”

　　没想到老人不假思索地说：“傅易之第一，黄鹤第二，艾生第三。”

　　“傅易之第一？”白舸想起了这个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偏执狂，能第一？不是在无知的大学生中，而是在这个世界著名的史学家面前。

　　“是的，他们三人代表三种层次：政治经济层次，思想文化层次，人性人本层次。人本是终极原因，最高层次。”

　　“那这张旗帜呢？”白舸想起事前精心策划的劲头，指了指“最后通牒”。

　　“算垃圾层次吧。”史福威想了想。

　　“垃圾是很多的。”白舸嘟哝道。

　　“是呀，战胜污染，是全球头痛的事。”

　　“唉，教授，你没见傅易之，这家伙尽是宏论、怪论。”

　　“人口、人种，这的确是中国落后的终极原因啊！”史福威本来想嘲笑当今流传的近于梦呓的各种宏伟计划，但刹住了。人类还是多点希望的好，哪怕这希望近于欺骗。

　　白舸情绪低落，是教授高度称赞了他们朋友吗？不尽然，而是感到他即将为之风雨同舟的大学者太书生气，不，这不恰当，而是太，太像欧文·圣西门了吧，你紧跟他吧，善良是善良矣，到头来会输得精光。

　　“当然，你说得不错，思想家、文学家、政治家有区别，有矛盾。傅易之可能太天真，黄鹤可能太幼稚，这个艾生嘛，也许太野心勃勃，会下地狱。”老人看着白舸，像看透了他的灵魂，“至于白先生嘛，兼而有之，是难得之材。”

　　“哪儿的话。”白舸忽然为之精神大振。

　　“白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你正式参加专家组的工作。”

　　“专家组？”白舸头发飞起来，太意外了。

　　“对，在北京，庞先生就准备给我配人。我说到E省去找。他就最先点到你。”

　　“庞老点到我？”白舸真是受宠若惊了。

　　“是呀，他还讲，你决心改造E省社会科学院呢。他对你希望很大。”

　　历史所长满脸绯红，激动得垂下了头。

　　“此事不急，你先想一想吧。”

　　“庞老的事，就是我的事。”白舸马上表态道。

　　“这是中华民族的事。”

　　“当然，当然。”

　　十四

　　玛丽成了舞会的皇后。

　　高频闪烁的进口霓虹灯，像小爱神丘比特射出的无数金箭，足以把人带入疯狂的太虚幻境。那蓝色的震耳欲聋的现代化音响与透明的打上滑石粉的大理石地面相碰击，比光速更快。玛丽感到那旋转的已不是衣冠楚楚的人体，而是飞旋的臀，扭动的髋，脱节的腿，断裂的肩，是爱的梦幻，爱的宣泄，爱的火焰！

　　《你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把整个“皇后舞厅”烧沸。东方的女娲从壁画上走下来，西方的维纳斯从爱琴海中升起，她们也耐不住火焰的诱惑，与大批为开业大典而来的贵宾、记者一起，加入了这场疯狂的竞赛。

　　玛丽如鱼得水，穿行在灯光摇曳的旋律之中，圆舞曲、探戈、爵士乐，她都不过瘾，她要雷、要电、要火。当迪斯科音符还未炸响，不待艾生说“请”字时，她已下意识地站起来。虽然，她不是舞蹈家，但一个外国女人，只要她着了魔，必然带着异邦的洋味。她的扭髋、摆胯、弯腰，她的高度节奏感和配合极好的放射性激情，是那样地激发着总经理艾生。如果说刚才的抚肩搂腰的“派对”使她压抑、拘谨的话，而今穿梭式的对舞令她亢奋、疯狂，终于压倒群芳！

　　渐渐，偌大一个舞池空敞了，人们不约而同地退到一边，看着二人表演。开始，人们还带着惊诧、羡慕，甚至嫉恨看着，继而不知不觉地为他俩鼓起掌来。原地扭着，踏着，唱着，和着，只听见一个声浪高过一个声浪，最后只有一个声音：

　　一把火！一把火！！一把火！！！

　　千百人的声音用在一对舞伴身上，千百人的力量贯注在两个人的脚上，如暴风骤雨、惊雷闪电，真可以排山倒海，惊世骇俗了。

　　摄影机、录像机拍下了这场精彩的镜头。

　　“玛丽博士，你感觉怎样？”到总经理办公室，艾生递过一听可口可乐，问道。

　　“太痛快了，来中国两个月，我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玛丽垂着长长的眼睫毛，沉浸在舞池的激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