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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生高高的鼻子皱了皱,显然他已恢复了正常人的思维,有一种深深的内疚。他是否太不择手段了?当他得知上面派下了邱苏一案的专家组时,就按捺不住地在上面打主意,终于说动了白舸,同意引荐玛丽博士来跳舞。但历史所长一再打招呼,要绝对保密,邱苏一案之事可秘密反映。谁知他会那么心狠呢,竟把她和盘出卖了!不是吗?这哪儿是请玛丽来跳舞,而是骗她来为爱之声大楼落成和皇后舞厅开业剪彩啊!这不是一般的剪彩,而是把专家组拖入他爱之声公司目前无力自拔的漩涡中。他的心好毒,在不征得博士同意的情况下,一下将玛丽各种显赫头衔全公布出来,拉大旗作虎皮,以提高他爱之声公司的声威,并请来了中央和地方电视新闻部门的记者,为玛丽的剪彩、跳舞录像录音。利用一个外国女人不谙中国国情的弱点,拼命满足她的表现欲,也拼命为自己脸上贴金,非但使她不担心反而乐滋滋的呢。看到洋女人天真烂漫的笑容,艾生恨死自己了,真想哭!
他得慢慢告诉她,让她有个思想准备。
“博士,你的舞跳得真好。”艾生恭维说。
“为人做广告,不卖力行吗?”玛丽笑了笑。
“博士,这可不是一般的广告,而是超级广告。明天,整个省城都会飞翔着你的名字,你知道其代价吗?”
“代价?……”玛丽有些不解。
“是的,明天各大报纸各家电视连同马路新闻将倾巢而出,这个城市要热闹了。”
“造谣,中伤?”
“是的。”
“干吗会这样?”
“因为你的身份,因为你的时装。”
我的身份?时装?玛丽下意识地看看自己,一件开司米外套极好地勾勒出她姣美的身段,深蓝色的百褶裙将她穿肉色连裤袜的大腿衬得浑圆而透亮,这不很一般吗?对,她戴了一枚折光性能很好的绿宝石戒指、一条令不少男士咋舌的缀满珍珠的金项链,但这算什么,这较之于西方上流社会的舞会来远远不够格呢。至于那些比基尼、脱衣舞、桑拿浴、芬兰浴更不必说了,他们知道吗?
“还因为你是同我跳舞。”艾生又补充了一句。
“你怎么啦?”玛丽长长的假睫毛张开来。
“一个恶鬼,牛鬼蛇神的头子。”
牛鬼蛇神?英文是什么意思?玛丽的中文词汇又不够用了,耸了耷肩。
“爱之声公司,有百分之三十的劳改释放犯,百分之四十的黑人黑户。”艾生解释道。
“总经理先生,那你是得提高你公司职员的素质呢。”玛丽缺乏政治意识,只有竞争的概念,在另一种思维模式中建议道。
“唔,博士,要讲人的素质,爱之声人人都是第一流的。这座鬼怪式的‘爱之声大楼’能在市中心示威性地拔地而起就是证明。比如它的顾问,就有全国知名的思想家和史学家白舸、美国加州大学的经济博士傅易之。”
“傅易之?”玛丽像在哪儿听说过。
“D大的一个青年教师,因为支持学潮和介入爱之声而不受当局欢迎的孤独者。”
啊,这个白舸!玛丽似乎隐隐约约地感到为何教授对她单独出来跳舞不放心的原因了。
她会掉进是非的漩涡吗?
这时门开了,司机出现在面前。艾生看看表说道:“博士,夜深了,教授会等你呢。”
一辆簇新的雪铁龙轿车静静地停在大街上,停在大楼狰狞的倒影中,停在开业大典鞭炮的硝烟里。玛丽透过玻璃窗,望着冷清的舞厅,顿觉夜气的寒冷,有种莫名的惆怅。
两个钟头前,玛丽感到何等的解放,而今又是何等的沉闷。
雪铁龙启动了,撕破了沉沉夜幕,溅出了一串串光波。
玛丽的沉默深深地影响了送她的艾生。他牙关紧咬,喉结突兀,因冷酷而变得麻木的神经开始隐隐作痛起来。玛丽见了,清醒了一些。难道她是如此浅薄之人,只一味追求放浪形骸与官能刺激,如果是这样,她又何必跟随导师到中国来?来之前,教授不是专门警告过她的吗?不,不是这样,她迈出这一步时早经过充分的准备,哪能因可能出现的风波而后悔呢?她于是笑了笑。
艾生不解地回首看了她一眼。
“艾先生,你太多愁善感了。”玛丽说。
“是吗,那我得感谢你呢。”艾生有些诧异,谁不知他的铁石心肠?除了曾经对妻子有过温情外,他向来是冷酷的。他甚至认为,冷酷是生意人必备的气质。比如白舸等大知识分子,无论他们再有天大的学问,也不能做生意,就因为他们不冷酷。今天他多情了,很为玛丽着想了,不奇怪吗?
“有时多愁善感是干不成大事业的。”玛丽说。
千真万确,艾生在心底赞同道。
“明晚能再陪我跳舞吗?”
艾生有些意外,回头看了看浓妆艳抹的金发女郎,心中涌起一种骚动,想摸摸她、搂搂她、亲吻她的骚动,谁知竟下意识地往旁边动了一下身子。
玛丽见了,又扑哧一笑,这大经理才胆小呢,跳一场舞算什么?马路新闻,造谣中伤算什么?最多夸张成舞场艳史,情天恨海,还能描写成男士是克格勃,女郎是总统情妇?当然,她此刻想到的早已不是一场舞,而是她特殊的使命了。
“艾先生,听说你在雷劳待过?”玛丽颔首道。
“嗯,我在那儿劳改了三年。”一提雷劳,艾生马上清醒了一些。
“那你了解邱剑苏、曼丽一案吗?”
艾生像山陵一样瘦削的脸颊阴沉下来,发出一声冷笑。他岂止是了解!他是专门为此事才精心策划了今晚这一切的呢。没想到对方反倒先提了出来。既然如此,他心理更平衡,也更狡黠了。他装得漠不关心道:
“你问此事干什么?”
“我们专家组就是为此事而来的。”
“这可不是我们老百姓关心的事。”
“艾先生,难道你就不能帮帮我的忙吗?”玛丽反而急了。
“博士,愿意效劳,当然愿意效劳。但只怕我做不好呢。”
“我只要真实的情况。”
“对雷劳,我公司很多人了如指掌。”
“是吗?”玛丽既高兴又心急,因为金岚宾馆快到了,“我问你,邱剑为什么杀苏曼丽?”
“不知道。”
“苏曼丽是邱剑杀害的吗?”玛丽感到意外,干脆以更大的怀疑口气问。
“很难说。”
很难说?莫非邱剑根本没有杀害苏曼丽,专家组是彻头彻尾被骗了?玛丽转过来:
“邱剑是不是反革命?”
艾生嗤之以鼻,玛丽见了,也感到问得不妥,咂了咂嘴道:
“这样说吧,他是不是他父亲的孝子贤孙?”
“博士,我告诉你一个情况:据传邱剑有一本日记,如果你们能找到,那是足可以收藏在全世界人类思想家文献馆的。”艾生越说越气,“哼,现在招摇过市的一些伟人集子,是些什么破玩艺儿!”
“那这本日记呢?”
“不知道。”
“总经理先生。”玛丽几乎是在求他了。
“博士,我真的不知道。”艾生语气全变,生怕对方不相信他说的话。
“那邱剑与苏曼丽有两性关系吗?”此刻玛丽简直说不出“强奸”二字了。
“谁知道呢,据说曼丽死时腹中还有一个快临产的胎儿呢。”
快临产的胎儿?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一时间玛丽感到头皮发麻,好像这是天方夜谭。
“博士,到了,请下车吧。”艾生彬彬有礼地为她打开了车门。耀眼的金岚宾馆的灯光给雪铁龙镀了一层金色。
“关上,把门关上!”玛丽喊道。这时,她哪想下车,但又不能在此长谈,于是着急地问道:“艾先生,苏曼丽真的不是邱剑枪杀的?”
“博士,太晚了,请下车吧。”艾生不关车门,优雅地打了一下手势。
对于艾生的平静,玛丽真是愤怒到了极点,不,不,她是对这个世界愤怒到了极点。如果苏曼丽真的不是邱剑枪杀的话,她将把牛忠、孟禹、古庭芳、白舸,所有接待过她的人骂个狗血淋头。这些骗子啊,多会骗,而她同史福威又有多么傻!于是玛丽执拗地坐在车中,不管司机对她如何惊异,坚持道:
“你说苏曼丽是不是邱剑杀死的?”
“咋说呢,博士。”艾生变换了一种角度问道,“你知道雷劳闹鬼的事不?”
“闹鬼?”
“对,鬼吃人,专吃女人。”
玛丽圆睁双眼,更迷惑了。
“其实,那不是鬼,而是人,是化了装的蒙面人。”
“蒙面人?”
“对,苏曼丽就是被‘蒙面人’吃了的!”
越说越玄了。这是在编传奇故事吗?对于专栏作家玛丽来说,深知传奇的价值。她问道:“这么说来,邱案是冤案啰?”
“百分之百的冤案!”
“你有何证据?”
“我含冤下狱就是证据。”
“你是因为此案坐的牢?”
“准确地说是为翻此案坐的牢。”
“啊……”
“为此事,我母亲也气死了。”
“你干吗要翻此案呢?”
“因为邱剑是我的哥哥。”
“什么?”玛丽吃惊得叫起来。
“是的,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