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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18日10: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忠富

  白舸暗暗吃惊了,为这个初来乍到的异邦女人吃惊,为她的独到的发现、别具一格的奇想吃惊,听着听着,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方案来。但是白舸毕竟是白舸,他当过牛忠的老师,了解这个学生的一些怪癖,他曾立志写邱苏一案的报告文学,搜集过不少有关雷劳的原始资料。特别是刚才玛丽在详细描写牛忠昏厥的细节时,他特别注意了这位金发女郎浑身发出的异香,红艳艳的嘴唇以及因化妆而放大了的蓝幽幽的眼睛,就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了。

  “的确,牛忠得过‘恐红症’,博士,你的发现不无道理。”为了增强效果,白舸欲擒故纵,这样说道。

  “白先生,你同意我的意见了?”玛丽兴奋地问。

  “不,没有这么简单。”

  “那复杂在哪儿呢?”

  “很抱歉,博士,事情正好复杂在你身上。”

  “我身上?”玛丽好看的脸色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瞠目结舌的表情。

  “教授,为了第二次谈话成功,我建议玛丽博士暂时回避一下。”

  “不行!”玛丽叫道。

  白舸笑了笑,无比自信。

  五

  “教授。我从冯博士回国找女儿谈起如何?”当孟禹、白舸、史福威三人坐下后不久,牛忠主动说。

  “牛忠,你躺下休息。教授说了,你什么也别想,别说,我们只是来看看你的。”白舸边说边将牛忠扶回去靠在床头。

  “白老师……”病后的牛忠有一种失态的尴尬,虽因激动而潮红,但神志平稳而不浮躁。

  “我算什么老师,电视中打了两天广告就溜了,沽名钓誉,实在是惭愧得很。”白舸自嘲地一笑。

  “白老师,我们牛忠凡听说是你上课,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呢!”妻子小文马上接上说。

  “你别说,我那闺女听你上课也很着迷。”孟禹补充道。

  “嗨,全市几万电大学生,哪个不着迷?”也许文小玉就是电大生吧,她说起白舸来眉飞色舞。

  很好,一个新的磁场,新的契机,史福威也赞叹道:“白先生,没想到你文笔超群,并能语惊四座。”

  “教授,哪儿的话,我是吹牛,天南海北地瞎吹,那时人们讨厌社会上正儿八经的陈词滥调,就爱来听我离经叛道的海吹。”

  “是吗,什么时候也来跟我们海吹海吹。”教授说。

  “什么海吹,那简直是灌迷魂汤!”孟禹说完,连牛忠在内,几个人都笑了,笑声中,牛忠穿好衣服起了床,径自向隔壁的套间走去。

  “小牛,你?……”孟禹有些担心地问。

  “泡茶!”牛忠向妻子喊道。

  出乎人们的意料,今天牛忠精神特别好,特别想讲。

  “厅长先生。”史福威两手一摊,表现得很为难的样子。

  “吹吹牛,吹吹牛嘛。”白舸挥挥手,从旁劝着。

  就这样,勉强坐下来,听牛忠讲开了:

  1977年、1978年,我省连续接到中央通知,尽快帮助海外华人学者冯博士找到留居大陆的妻子和女儿。省上很重视,责成公安厅办理。很快查明,博士妻子已于“文革”中非正常死亡,而女儿下落不明。其实,当时我和在公安厅工作的邱剑都知道,而且挺紧张。因为我们三个人不仅是中学时的好友,而且以后同在劳改场命运相连。第一次寻找不了了之,我很纳闷,难道是因为冯博士的女儿冯姗姗改名叫苏曼丽了吗?

  我永远忘不了与苏曼丽劳改场相遇的情景。

  那时我和邱剑同是雷劳农场军管会驻军。八百里青风山犬牙交错,莽林覆盖,山头终年积雪,山谷不见阳光,是一个天然的惩罚罪犯的绝地。刚穿上军装的我,虽然还燃烧着“文革”的烈火,但面对蛮荒的阴风苦雨,惨淡愁云,目睹着劳改场闻所未闻、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我这个凡夫俗子深为自己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所苦恼了。我后悔不该来,但又不敢说。常常沉湎于对往日学校生活的怀念中,而且特别想女同学,想那些有趣的往事,哪怕是班上最丑、最恶的女同学,那些最一般、最无聊的往事,想起来都很有味道。我多想见她们呀,但不可能,有的只有黑森森的岗楼、电网、暗堡、刺鼻的铁矿、硫矿、磷矿的浓烟,分不清是犯禁的囚徒还是啄肠的岩鹰撕心裂肺的怪叫。

  这儿是男性的世界、野蛮的世界,如冰川、矿石,没有半点温情。这儿并非没有女性,除了少数逐渐雄性化的管教干部及其家属外,还有少数的女犯人,因而她们特别引人注目。一天我站岗时,就看到这样的情景,像驱赶牛羊,一队女犯人收工了,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的动态观察,与我在工棚中看到的愁眉苦脸的女囚相反,在山道旁众多男犯人狰狞的注目礼下,她们眉飞色舞,骚动不安,活像凯旋的女王。她们中少数年轻好看的尤其放肆,袒胸露乳,不顾管教干部的呵斥与男犯挤眉弄眼,公开调情。劳改场纪律很严,严得我不忍听,不忍看。难道她们的细皮嫩肉真想尝尝那铁镣手铐、皮鞭木棒的滋味吗?难道这些弱女子面对男犯们那兽性的眼光和豺狼般的嚎叫时不害怕吗?我纳闷了。正在这时,我看见一分场的管教干部黎敏正怒不可遏地指挥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娘将一个女犯人强行拖走,队伍乱成一团,喊声、叫声、哭声、骂声不断,我不知出了什么事,问了两个农工,一个说女人要在路上小便,管教不准;一个摇了摇头,连连道:“作孽呀,作孽。”我见到两条被强行拽走的有着血痕的白腻腻的大腿,以及一双双贪婪的男犯人的眼睛,我像明白了什么。发情的母牛为了栅栏外的交配,不惜头破血流,碰倒高墙,何况那没割掉生殖器的人呢?

  一条新开的淌血的红土公路像风筝飘带,在雨蒙蒙的暮霭中跳荡,管教的呵斥与女人的嚎叫声都在薄暮中消逝了,而那双白腻腻的带着血痕的大腿总在眼前。为排遣心中的不快,我向岗楼右侧寂静的丛林走去。正在这时,大石外杂树中传来一声裂枝的声音,似有人走动。我猫着腰,背着冲锋枪钻了进去。我侧身细听,万籁俱寂,浩渺无声。我怀疑自己的听力,刚要回身,前面一片浮云,我眨了眨双眼,一个黑影一闪,我下意识地将冲锋枪一甩,端在怀中,大吼一声道:

  “谁?不许动!”

  黑影停下来。是一名女犯。因为凡是犯人,前后囚衣上均印有“雷劳”二字,莫非她想逃跑?

  “转过来!”我命令道。

  那是一张令人惊异的、勾魂摄魄的脸,恍如大师笔下美丽的精灵、古老神话中诱人的山鬼,黑色的囚衣未能吞噬她那多姿多彩的线条,颀长的颈脖反托起一轮丰美的圆月,而圆月正从那飞瀑似的发丝中升起,使整个森林灿烂生辉!我眨巴了几下眼睛,怀疑这奇异的境界,想努力从这迷人的幻象中挣脱出来。

  啊,是她?我惊骇了!

  在那白色与黑色的糅合与分解之下,我看到了什么?那黑色的令人胆寒的囚衣不是渐渐变成了她那件独特的有蝴蝶结的运动衫吗?那飘逸长发不是迅速变短、卷起,变成了我们当年崇尚的女篮五号的发式吗?还有那双因失血、清瘦而显得特大的眼睛,不是我当年特别忘情的荧光熠熠的蓝宝石吗?这宝石虽然因坠落在荒漠的碎石中而变得灰暗、麻木而呆滞,但我从她刚才吃惊的一瞬碰击出的火花中,不是看到了我心灵依稀熟悉的梦境么?

  “啊,苏曼丽……”我脱口而出。

  像失落的鸟儿遭了风暴的袭击,她那单薄的身子如羽翼一样瑟缩了,头垂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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