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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苏曼丽逃跑了!
一件意想不到的怪事震撼着一分场。当晚得到报告时,部队和场部都吃惊了。邱剑和黎敏分头组织了搜山。几天过后仍无结果,急得邱、黎二人团团转。但第四天时,得到附近彝胞的报告,在二泉山丛林中发现一个昏迷的女人。背回来一看,正是苏曼丽。她醒来后,立即就被戴上了脚镣手铐。
我心急如焚,一绺带血的黑发划破惨白的眉心的镜头,老是晃荡在我的眼前。她受得了吗?脚镣手铐,不死也得脱层皮啊!那晚我喝了不少酒,骚动中,按捺不住地向单间囚室闯去。大山的罡风扑打在我发烫的脸上,热气通过我发着酒味的口腔如火一样地喷出来,昏黄的灯光照在我军大衣上,把我的倒影在山坡上拉得又长又大,我有一种救人于水火的献身感,不怕上刀山下油锅的亡命感。
“人呢,死光啦?”没人站岗,我正高兴呢,但还是大大咧咧地骂了一声。
我听到门背后有响动,像生蛋鸡婆扇翅的声音。我正奇怪有一股尿臭时,一个影子惊慌失措地钻了出来,正是值班的金华。
“啊,牛,牛忠,是你呀。”
他猫着个腰,满脸绯红。
“你小子在干啥?”我很狐疑。站岗怎么连枪也没拿呢?
“没,没干啥呀。”金华脸更成猪肝色了,又急忙补充道,“我肚子疼。”
“犯人呢?没事吧?”我马上担心苏曼丽了。
“没,没事。”
“那快去拿点药嘛,我帮你看一会儿。”我正好将他支开,钻个空子。
金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里面囚室的灯,点点头。当他猫着腰提着裤子溜走时,我才明白了,可怜的小金也害着雷岩农场不少驻军都害着的一种病,一种最廉价取乐又最说不出口的自戕病。但此刻,我被一种侠义的感情主宰了,手握军大衣中的两听罐头,如两枚炸弹一样,要去救出落难的公主!
一股辛辣的分不清是恶臭还是血腥的怪味直面扑来,我盛酒的胃猛翻了一下,险些呕吐。一盏十瓦发光的灯泡疲惫地亮着,照在凹凸不平的龇牙裂缝的墙上,照在老鼠、跳蚤极乐世界的空间里。望着蜷缩在墙角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的娇小的肉体,我心淌血了:曼丽,你难道疯了吗,这方圆几百里的青风山,只有一条独路可下,重军把守,你怎么逃得出去?政府规定,凡是一个彝民捉住一个犯人,奖励五十元。你身着囚衣,既没有吃,又不能躲,还能展翅飞出去?可怜的是,你逃了四天,才在森林中转来转去跑了三十里呢!唉,先服刑吧,养好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悄悄将一听鱼肉、一听红烧肉罐头放在她的身边,然后再仔细地打量起她来。像一张发皱的缩小的白纸,包着大失血的身躯,左脸红肿,右脸青紫,令人害怕,但那丹凤眼还是在挺拔的鼻梁上优雅地弯着,略为上翘的嘴巴虽然未能将那小酒窝儿描出,荡满春意,但仍能依稀可辨当年俏皮的神态、文静的心韵。对,一定要劝告邱剑,赶快制止这种惩罚,救她于水火;一定要为她鸣冤叫屈,早日放她出去!曼丽啊,曼丽,当你知道我这个决心时会高兴吗?
这是什么,一双陌生的略为惊异的眼睛;我感到意外,但马上安慰自己道,她是刚从死神那儿回来的呢。这是怎么了?那眼睛变得多么麻木、呆滞,唉,好大的阴影呀,我尽量面带微笑,将关心她的罐头举起来。干吗,她浑身瑟缩,如鹰爪下的小鸡,恐怖极了:“你,你……”她直往后退。“曼丽,是我,牛忠呀!”我亲切地说。
“你滚出去!”她声如枪刺。
“曼丽,你不认识我了?”
“认识你,笑面虎!”
“我是谁?”
“牛忠嘛,快滚!”
我有些颓唐,但仍在挣扎:
“曼丽,请原谅,我现在才来看你。”
“唔,唔,唔……”突然,她双眸暴突,呆痴,又恐惧得缩成一团。
我痛苦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我有些后悔,但还是去找了邱剑。
“排长,曼丽的事……”
“什么曼丽不曼丽的,对女犯的事你少管!”邱剑突然生气地打断了我。
我心中一咯噔,但一想起手中掌握的材料,暗中好笑,又改口说道:“我是说,她明知是送死,为何要逃跑呢?”
“禀性难移嘛。父亲是国民党特务,母亲又自绝于人民,她哪有不反抗的?去年你在岗楼下见到她那次,就是想逃跑!”
我很反感了,你明明喜欢她,暗中还送她语录呢,干吗表面又说她这么坏?于是我不阴不阳地说:“是呀,现在的事情真难说。那天她逃跑时,我却在她的床上发现一本语录。”
“真的?”邱剑表现得很吃惊。
我没吱声,只微露一丝冷笑。
“这是谁干的好事呢?”
“说不清,但在语录的扉页上有一个烟头烧焦的黑点。”妈的,这不分明是你的吗?我心中骂道。
“你带来了吗?”排长有些急不可耐了。
我将语录掏出来,递给了他,邱剑接过去,并没检查,只是将它在左手上轻轻地拍了拍,冷笑了:
“嘿嘿,有人还主张给犯人发语录呢!”
啊,这小子!猪八戒过河,倒打一钉耙!当时我好气愤呀,恨不得给他劈头一拳呢。
但生活教育了我,终于没吱声。说来也怪,我的一直拖了很久的组织问题,突然批下来了。一天排长祝贺我说:
“伙计,你的组织问题解决了,请吃糖吧!”
我一时语塞,但毕竟高兴啊,解决了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可临走时,邱剑的一句话又使我难受了:
“牛忠,好歹查出来了,语录是金华给她的。这小子又手淫,一肚子坏水呢!今晚开批判会,你带头发言吧!”
啊,我傻眼了,要说“语录事件”,金华是百分之百的冤枉;要说解放军战士搞手淫,这又的确是很肮脏、很丢人的事。果然,那晚上批判金华时,一塌糊涂,可怜的小金成为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了,好像中国出修正主义都是从手淫开始的。
七
一天,我在岗楼站岗,止不住直打瞌睡。我想反正只我一个人,干脆躺一会儿再说,于是下了楼梯向简易木床走去。我昏昏沉沉地摸到床边,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正想美美地困上一觉,突然灯亮了,排长站在我面前,当时,我吓了一跳,睡意全消。
“排长,你……”我内心发怵,心口咚咚直跳,勉强地挤了一个笑脸。
“回去睡吧,今晚我来。”他说
我知道军区党委开学毛著积极分子大会,近来他经常帮战士代岗,但我是在“失职”的情况下让他抓住的,当然不肯。谁知排长上来将我的枪缴了,在我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掌道:
“耍什么牛脾气,一个班三个战士病倒了,你这个班长够窝囊的了。”
亲切的行动,抱怨中的表彰使我很受感动。看见排长一天天消瘦的面孔,我由衷地赞叹道:“难怪你进步真快,二十一岁就当排长了!”
“算了吧,我爸爸二十一岁早当团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