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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手稿》(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07日15:34 来源:特拉维斯·霍兰

  维克多低下了头。“她在药店上班的老板——那个叫格罗夫金的混蛋——他最近一直不让她好过。”

  “因为什么原因?”

  “你知道格罗夫金的。他什么茬儿都找。”维克多有一会儿没说话。他把一个指节放在树干上。“显然是什么地方搞错了。你的母亲——我不知道——可能没有按照要求配药。没什么要紧的。只不过格罗夫金就是那种得志小人,最享受别人犯错的时候,这样他就可以狠批他们。不过他不会搞得太过分的。”

  “她告诉你的?”

  维克多点点头。“你的母亲很好,帕维尔。真的。”

  就在这时米沙开始惨叫起来。等到他们来到他身边时他的上嘴唇已经开始肿得像一根香肠。“是黄蜂,”安德烈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们,他弟弟歇斯底里的尖叫把他给吓坏了。“他想用树枝来打它,结果被蜇了。”他用手指着在一束阳光中盘旋的一只褐色黄蜂。它威胁着朝他们俯冲过来,然后消失在树丛中。

  回到公寓里,奥尔佳抱着米沙,轻轻地摇着他,柔声安慰着他,帕维尔的母亲则很快把小苏打洒在一块湿布上,然后递给奥尔佳,后者把湿布按在哇哇大哭的米沙肿起来的嘴唇上。后来一切安定下来后,帕维尔问他的母亲,他能不能躺一会儿。

  “你没事吧?”

  “只是有点累,”帕维尔说。他的确突然间感到很疲惫:酷热难耐,食物和啤酒现在还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胃里。他的眼睛后面开始感觉一阵阵闷疼。“有点头疼。你待会儿叫醒我好吗?”

  “当然可以。”

  一张寡妇的床,帕维尔想着,躺了下去。厨房里米沙的嚎叫已经减弱为呜咽,含糊的说话声继续着。与其说他睡着了,不如说他游走于半梦半醒之间,正处于意识的灰冰下面。说话声模糊了,融成一片,又回来了。外面的走廊上有人在轻声低语。“快离开那里,”他听见母亲在说。有人脚步绊了一下,发出砰的一声,像是桌上的书被撞到地上了,接着就是笑声。帕维尔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母亲就坐在床边,端详着他的脸。“现在是什么时间?”他问道。

  “快七点了。你的头感觉怎样?”

  “好多了,谢谢。”

  他坐了起来,用手搓了搓脸。天色暗了下来。“快下雨了,”他的母亲说。“你最好带上我的伞去,帕沙。你的火车是几点的?”

  “七点三十。”

  “想不想我给你煮点茶喝?来得及吗?”

  他摇摇头。“我听说了格罗夫金的事,”他说。“他是不是老给你找麻烦?”

  “没事的。”

  “你肯定吗?”

  他的母亲点点头。她在仔细地看着他,好像在他脸上找什么东西一样。

  帕维尔问,“怎么了?”

  “那天晚上来了一辆车。”他的母亲转过脸去。她的膝盖碰到了床旁边的桌子,差点撞倒了带着沉闷的镶珠灯罩的小台灯。“我躺在床上,听到了车子的声音。后来我就听到他们把一个人带了下去。我知道我不该看,可是我想看看是谁。”她的手猛地向台灯伸过去,仿佛她需要它亮着,仿佛它的灯光能帮助她找到那些必须要说的话,可是她又好像改变了主意。“是斯特恩先生,406室的。他们走过下面的路灯的时候——”他母亲的嗓音都变了。“我看到了他的脸。”

  帕维尔握住她的手,一方面安慰她,一方面也不让他的母亲说下去。

  “他们从没有逼你做过那样的事,对吧,帕沙?那样把人给带走?”

  “没有。当然没有。”

  “我从来不会责怪你。你是个好人。我知道的。”

  “别说了。求你了妈妈。别说了。”

  “我永远都会那么爱你,帕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听到这句话他抓紧了她的手。不是出于感激或爱,而是出于悲伤,因为是他把痛苦带到了他们的生命里。

  走之前他和维克多一家说再见。“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米沙说。他穿着短裤盘着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快速地翻看着一本旧的童话书。显然他已经忘了他那肿起来的嘴唇,现在已经变成亮红色,闪闪发光。帕维尔认出来那本书是他自己小时候读过的。“我一直留着呢,”他的母亲告诉他,然后就不说话,看着米沙。留给你的孩子们的,这句话她没有说。“我去帮你拿伞。”在门口帕维尔拥抱着她、吻着她干枯的脸颊时,他的母亲颤抖了。

  5.

  接下来好几天,母亲分手时的颤抖依然萦绕在帕维尔的心头,让他夜不能寐。躺在床上他看着他在二楼的窗户外面黑色的电线像钢丝绳一样伸展。他起身走过房间来到窗前。他的公寓楼前的小路与顿斯科依北面的大街之间隔着一个小公园;公园那一头,层次分明的钟塔隐约可见,就像高墙围绕的修道院本身一样,巨大而沉寂。靠近修道院的西边,高大的粉色围墙还要过去,新建公墓低矮的焚化炉像一支忽明忽暗的蜡烛一样发出微光,吐着火星。每周一次,或许现在是两次,一辆锈迹斑斑的卡车会隆隆地驶过黑色的钢制大门。他记得不久前——去年或是前年——曾一度每晚每次有两三辆卡车开来,都是来自于布特尔卡监狱,列夫特沃和卢比扬卡的。有些早上帕维尔还发现人行道和树篱笼盖着一层像雪一样的精细的白灰。

  帕维尔还记得那些艾琳娜不能成眠的晚上,他不用睁开眼睛就能感觉得到她不在身边。偶尔她也会站在他现在站着的这个窗前,双臂交叉着,她的睡袍在昏暗的橘黄色灯下显现出腰的轮廓。去年夏天的一个深夜她跟他说,“你知道什么让我一直很害怕吗?是习惯了那些卡车的存在,是我已经注意不到它们了。”

  “可是你没有呀。”

  “可是我觉得我会的。这只是人性的本质,难道不是吗?这是我们最擅长做的事情。适应。要是那些卡车永远不会停止?要是有一天我变得漠不关心了,该怎么办?”

  黑暗中帕维尔把衣服穿上。刚刚过了四点。他走到厨房烧了点水泡茶,然后端着茶走到了客厅。一块松动的地板条发出咯吱的声音,就像结成硬块的雪被踩着时发出的声音一样。他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契诃夫——接着读了起来:

  当你年轻、强壮、自信之时,毋需为成功而心生厌倦!本无所谓幸福,亦不应当有;然则人生若有意义与目标存在,此意义与目标并非我们的幸福,而是气度与理性更甚之物。活得精彩!

  活得精彩!那是比现在纯粹得多的年代。今天如果这样去要求读者,相当于让他们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他想知道,契诃夫这个好医生会如何诊断这个新时代。或许更重要的问题是,在今天,在斯大林的苏联,像契诃夫这样的作家会得到读者如何的反应?这简朴却字字衷心的段落出自契诃夫的名篇《醋栗》,里面的曲折离奇令人叫绝。没有幸福!公民你是谁?竟敢如此出言不羁?一个悲观主义者!失败主义者!

  他把这本书放回到书架上。帕维尔跪下来在一堆旧的文学期刊中翻找着,直到他找到自己想要的那本。

  我独自站在那儿,手里攥着那块手表;突然,我的视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我看见了高耸入云的市府大楼,林荫大道上煤气路灯照亮的树叶,暗淡的月光抚摸着的普希金的额头;我第一次看见了周遭事物的真实原貌:凝结在寂寥之中,美丽不可方物。

  他记得第一次读到这些语句时的样子——这些是巴别尔的语句,出自他的小说《迪·格拉索》。那时读完这个小说后,他的眼神触及的每一个事物的细节都好像小说形容的那样轮廓清晰,线条分明。同在那天晚上,帕维尔和艾琳娜走在萨博洛夫卡的菩提树下,他举起手,让树叶拂过他的手指。艾琳娜的手,在他拿起来亲吻的时候,散发出一股清爽的香皂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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