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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手稿》(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07日15:34 来源:特拉维斯·霍兰

  巴别尔沉默不语。

  “我可以让人送些过来,”帕维尔提议,只不过一想到要面对那个年轻的卫兵他就觉得很累。毫无疑问让他心生倦怠的还有库提勒夫那些烦人的、没有意义的差使。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位年轻官员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在帕维尔面前显示权威的机会,就好像一条狗,就算是在花园里最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它都要抬起一条腿,给自己的领地做记号。不止一次帕维尔差点就想告诉库提勒夫他没必要这样。他尽管来检查档案,任何一本文件夹都行。帕维尔把茶杯递给巴别尔。“当心,烫手。”

  巴别尔端着热腾腾的茶杯靠近胸口。“你以前是个老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对的,教文学的。”

  “文学。”语气中无反讽之意,亦无愤懑之情。他在椅子上稍稍坐直了身子。或许,帕维尔想,这杯茶水让他振奋了起来。“你喜欢教书吗?”巴别尔问。

  “非常喜欢,”帕维尔说道。

  雨水敲打着窗户。帕维尔心不在焉地把头发往后捋过去,感觉碰到了什么硬东西,手指间原来夹住了一片树籽壳:一定是今天早上走路去公交站时,他家楼下的菩提树上掉下来的。他把它放在桌面上。

  “您的《红色骑兵军》,”他告诉巴别尔,“很受我的学生们的欢迎。男孩子,您知道的,他们都对战争感兴趣。您的小说很让他们着迷。”

  书桌上的书柜里摆放着二十九卷莫泊桑的作品。太阳用它温暖得能融化一切的手指抚摸着这些书的摩洛哥羊皮封面——这是人的心灵长眠的宏伟坟墓。

  他脑子里没法摆脱巴别尔的小说。他注意到巴别尔摊开放在大腿上的右手手指极轻微地颤动着,好像里面通着一股微弱的电流。突然间帕维尔震惊了,因为他意识到那个在他脑海里漂浮不去的小说正是从那只手,那些手指间流淌出来的。他可以想象那几个能够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里瞥见生命走到尽头的托尔斯泰的幸运旅客,他们的心里一定也是同样夹杂着敬畏和难以置信。

  外面走廊里传来了钥匙轻微的、有节奏的叮当声。卢比扬卡的监狱条例规定,卫兵和囚犯必须宣告他们的出现——要么用这种方式,要么用舌头发出咔哒声——这样的话任意两个囚犯都不可能出现偶遇的情况。这是在秘而不宣中一砖一瓦修建起来的机构,这是一个自我封闭的世界。不过尽管他尽量不闻不问,有些故事还是慢慢地流到了帕维尔这里,就好像水从一个被下过毒的井里渗出来一样。曼德尔施塔姆[6],在长达数月的虐待后身体已孱弱不堪,他用刮胡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在卫兵们冲进他的囚室时嘴里还喃喃地念着自己写的诗句。皮利尼亚克[7],在刽子手拿手枪枪管顶着后脖子的时候,哭得像个孩子,瘫靠在冰冷的地下室墙上。等一下,等一下。

  帕维尔问,“您还要茶吗?”他注意到作家的手指已经不再颤动。

  “是的。”

  帕维尔在给作家的茶杯添加茶水的时候,巴别尔踟蹰地说道,“我在想能否批准我写一封信。给我妻子的。”

  有一点茶水不小心溅落到杯子外面。“对不起,”帕维尔说。

  “求你了。这封信会让她宽心的。”

  “不可能的,”帕维尔停了一会儿后说。一早上都消散不去的倦怠之意突然压住了他的心脏。“如果那是可以批准的——”他把茶壶放回电水壶上,“咔”的一声,差点又溅出一些茶水。“抱歉,同志。”这个词——在现在的情形下是不可饶恕的——已经说出了口,帕维尔想拦都拦不住。同志。他又紧张地补充道,“要清楚,这并不是我愿不愿意帮助您的问题。我愿意。我自己也结婚了。”

  他停了下来,看着他的茶杯里浮在水面的一层油皮,不知怎的,这让他想起了冰。春天里克里米亚大桥下肮脏的冰大块大块地折断,然后被河水冲走。他记得他的妻子艾琳娜动身去雅尔塔之前那个一月的下午,他们走在列宁山下冬天浑浊的河边。他记得她说她等不到冰完全融化的四月。“我实在受不了冬天。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以后再也不用回到这里该多好啊。”后来在车站拥抱告别的时候,艾琳娜的嘴唇触着他的耳朵,轻声低语,“和我一起走吧,帕沙。求你了。”她大衣上的兔毛领从帕维尔的脖子上拂过,就像呼吸那样轻柔。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们两人都明白帕维尔那个时候如果没有他的上司们的批准,是无法离开莫斯科的。不管怎样,她问过他了,她用自己的方式试过了。

  帕维尔感觉到巴别尔在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我的意思是,我以前结过婚,”他告诉巴别尔。“我的妻子去年一月过世了。”

  巴别尔无言以对。

  帕维尔深吸一口气,然后解开粉红色的缎带,打开了巴别尔的文件夹。里面放着一张未装订的、也未划线的纸,面朝上,满是紧凑、整洁的文字:巴别尔未完成的手稿——如果他确实是作者的话,不过帕维尔对此笃信不移。即使是未完成稿,这个作品之优美生动不比帕维尔读过的任何其他作品逊色。这可是件宝贝,或许算得是巴别尔最出色的作品之一。帕维尔清了清嗓子。“我想我们应该开始了,”他说道。等到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巴别尔已经转身看着窗户那边。

  “还在下雨吗?”

  “对的,一点小雨,”帕维尔说。

  两人都沉默了,帕维尔意外地发现自己很不情愿打破这种沉默。接着,他近乎亲切地问巴别尔,“您妻子的姓名?”

  “安东尼娜。”

  巴别尔有点恍惚地抬起一根手指,心事重重地摩擦着他的下嘴唇。窗外的光像一层雪粉一样洒在他的大衣肩膀上,毫无疑问,自从他被捕后,他就一直和着这件大衣睡觉。饱满的,几乎算得上漂亮的嘴唇,那双黑色的眼睛,高且宽的额头上刻着一条明显的皱纹:突然帕维尔被这他这辈子都没有料想到的简单却是奇迹的一刻撼动了。正在冷却的电水壶发出像节拍器一样的滴答声,与帕维尔看到的巴别尔喉咙那儿轻微的脉搏跳动大抵合拍。

  “我向她保证过我们会再见面的,”巴别尔说。“你觉得他们会同意她来看我吗?”

  “我不知道。”

  “我不想我对她说过的最后的话是个谎言。”

  “当然了。”和我一起走吧,帕沙。求你了。帕维尔的回答是,我会很快和你见面的。这是他最后对艾琳娜说的话。回忆足以把帕维尔从椅子上赶下来——他无法面对巴别尔。他把茶杯放在桌上,然后心想,我多希望我也上了那趟火车。

  好像正好跟上了他的思维一样,巴别尔问,“你的妻子是如何过世的?”

  “去雅尔塔的路上。她的火车脱轨了。”

  “是个意外。”

  “警察怀疑可能是蓄意破坏。铁轨上放着某个东西。”帕维尔要努力控制自己才能说下去。“他们告诉我,她坐的车厢断裂的时候她被抛了出来。”一个南瓜,帕维尔想:这个意象在过去漫长难熬的日子里一直伴随着他,失事的一长串车厢就像南瓜一样在雪地里裂了开来。这么想总比那些被帕维尔不停地从脑海里驱赶出去的意象要容易的多。艾琳娜躺在血泊中;艾琳娜被放在卡车后面,身上裹着被单;艾琳娜在火葬场的入口,停尸场的工作人员把她往火里推过去,她身体下的托盘随着轮脚一起颤抖。

  “我无法想象有人会刻意那么去做,”他说道。“你想象得到吗?”

  巴别尔盯着他的茶杯,眼神黯淡。“你读过我写的小说,”他最后终于开了口,抬头看着帕维尔。“你的同事他们来我的房子抓我的时候,把我的妻子也拖了过来。你知道吗?他们迫使她敲门。以免我会反抗。你想象得到她当时必须那么做的心情吗?”不知不觉中巴别尔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伤痛。“失去妻子的不是你一个人。”

  帕维尔转过了身子。喉咙里升起了一声抽噎,他没来得及压住,就发出声音来了。有一阵子他心里满是一股把电水壶扫在地上、把他的空茶杯和锡茶壶打飞的欲望——这个冲动如此强烈,帕维尔必须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用力控制住它们。

  “他们不应该把您的眼镜拿走,”他平静地说。

  我读完了书,下了床。雾气逼近了窗户,整个世界被隐藏了。一种能发现某种重要真理的预感轻轻地用手指触摸着我,我的心脏收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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