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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手稿》(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07日15:34 来源:特拉维斯·霍兰

  “我还是担心。”

  帕维尔知道塞米永在担心什么。三月份的时候,有天早上气温降到冰点以下,他的母亲穿着薄薄的便服和拖鞋离开了公寓,两个小时后她回来了,却记不起去哪了。后来还是与她母亲同住一间公寓的室友奥尔佳给帕维尔打的电话。“她现在是安全的,这是最重要的。”奥尔佳说。等到帕维尔赶到的时候,医生已经给他母亲做好了检查,说她可能是一种暂时的意识丧失。即便是现在帕维尔还是觉得很难相信,虽说后来被帕维尔拉到一旁的医生看上去挺乐观的。“有可能是低血糖,或者焦虑引起的。如果你的母亲年纪再大些,或者她是个酒鬼,我还有可能会担心。”他耸耸肩膀。“喏,如果这种情况又发生了一次,我们再去担心,好吗?”而事实上帕维尔的母亲从那时到现在一直看上去非常正常,非常健康。

  “我也担心你,帕沙,”塞米永说。“坦白的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她和你一起住。”

  “我告诉过你的。她喜欢她住的那个地方。你知道我的母亲有多么固执。”

  塞米永抬抬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真好玩,那天我还在想,当年你和你的母亲与那么多家庭一起住在罗申那儿恐怖的小房子里。上帝,那个鬼地方。那时你多大?十一,十二?”

  “十三。”帕维尔说。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他想。开始剥落的天花板上装着钩子,挂在上面的床单把透风的房子分成三个部分,每部分里都住着一户人家。到了晚上各种各样的声音——呼噜声,咳嗽声,压抑的做爱呻吟声——没完没了。帕维尔和他母亲睡的草垫子旁边就是墙壁,最冷的早晨可以看见墙上一层晶亮的白霜。要不是塞米永的话,谁知道他们母子俩会怎么样?他记得塞米永第一次来找他们的那个下午,走廊里拖沓的脚步声,他母亲打开门时脸上谨慎却又开心的表情:整个秋天随着战争陷入僵局,她一直在等着帕维尔的父亲从波兰回来,他无声无息就消失了,好像地球把他吞没了一样。自八月份以来他们没有收到任何信件,也没有得到他身在何方的任何消息。门口本应站着帕维尔父亲的地方现在却站着塞米永,病恹恹的,面色憔悴,身穿破烂的军服和盐染白的靴子,倚在一根拐杖上。“我和你的丈夫瓦西里是朋友,”他说道。他的一条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凹下去的子弹盒,他艰难地把它递给帕维尔的母亲。“我想你想拿回他的东西。”“什么东西?”帕维尔的母亲问。数月的等待、担心和饥饿的不断煎熬已把她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的稻草人。“瓦西里在哪里?”塞米永脸上的表情当然已经明白无误的给出了答案——帕维尔知道她只是在延迟那个答案的打击而已。当打击降临时,就好像她身体里的一根线断掉了——她瘫倒在塞米永的怀里,差点把他也带到地上:那般的悲痛,那样的恐惧。那个金属的盒子滚落到地上,帕维尔弯腰把它捡了起来。那天塞米永带着一袋子食物返回他们住的地方——面包,罐头肉,还有一点黄油——他们三个人在沉默中把这些食物分了。几个月后塞米永找到了一份教书的活儿,就把他们接到了自己的房间住——一间更大的房子,仍然有分割房间的床单,还有一个温暖的炉子,一张写字台,还有一整墙书。“你想读什么书,尽管去读,”他告诉帕维尔。“要知道,它们本来就是要让人读的。”当帕维尔问他该先读什么的时候,塞米永抽出了一本书。“喏,我觉得读果戈理[10]是个不错的开始。”此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帕维尔的母亲悄悄地从他们的床上下来,去了塞米永那半边屋子,几个小时后快天亮了才回来。

  他们的晚餐来了,小小的、涂着浅浅一层黄油的煮红薯,薄薄的、边上像叶子一样卷起来的牛排。有点寒碜,帕维尔并不否认。即便如此,这总比没有的好。再说他又不是奔着吃的东西来,他想要的是塞米永的陪伴。

  达申科从厨房里回来了。

  “先生们,吃的可好?要不要来点什么喝的?”

  “来瓶伏特加吧,”帕维尔说。

  达申科的眼睛一亮。“啊。”他狡黠地用两根指头敲敲自己的喉咙。“我正好有这东西。”他匆匆向厨房跑过去。

  “今天过得不顺?”塞米永问。

  “西莫诺夫又来了封电报。”

  他并没有提巴别尔的事。他那一部分的生活——即在卢比扬卡的工作——他们多少有点默契的从来不去讨论。塞米永没有完全地避开帕维尔,这一点足以证明他作为朋友对帕维尔的忠诚。

  塞米永问,“然后呢?”

  “然后什么都没有。他们还在整理。要等上面某个人动一下。”

  塞米永叹了口气,把他盘子周围的面包屑扫掉。“我很抱歉,帕沙。我的意思是,老天,都过了这么久了,你到现在还认为他们会——”他不说话了。

  达申科回来了,一只胳膊像抱孩子一样抱着一个酒瓶。“先生们,我保证你们不会失望。这样的伏特加,要搞到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的一个老朋友通过一个关系才为我弄到的。”他有点炫耀的把金色酒瓶盖上的瓶封拆掉。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如你和我们喝一杯?”帕维尔问。

  达申科叫他的儿媳再去拿一个酒杯。等到他们的酒杯都满上了,帕维尔问达申科是否愿意祝酒。“你太抬举我了,”店老板说道。

  “请吧。”

  “好的。”达申科举起了他的酒杯。“同志们,为了斯大林,为了生活变得更美好,干杯!”

  看来即便在这正在崩塌的市中心,人们似乎还是无法摆脱斯大林。帕维尔面无表情地喝光了他杯里的酒。这瓶伏特加有种涩涩的、油腻的余味。

  “很美妙吧,不是吗?”达申科骄傲地问道。

  塞米永用手转着空杯子,然后轻轻地摸了摸嘴巴,好像在品味血的滋味一样。“‘美妙’哪够用来形容这种伏特加呀。”

  “我告诉过你吧?给我酒的家伙,他只喝这样的酒。”

  “是吗?他眼睛瞎了没有?”

  达申科笑的有点勉强了。

  “说起我们亲爱的斯大林,”塞米永说,“我有个新的笑话。”他把他的酒杯放下。“有一个党[11]内老大们的委员会要检查一个疯人院。整整一个礼拜疯人院的员工都在为他们的到来而准备。病房打扫好,擦干净,花园里的杂草也全部清理完毕。终于那个大日子来了。委员会到达后,所有两百名病人都步调一致地起立,然后大喊:‘生活越来越好了!生活越来越幸福了!’”

  大街上早先驶过的黑色轿车又出现了,慢慢地停了下来。从这儿帕维尔只能看到车内乘客的背影——他猜想是两位男性乘客。

  “你在听吗,帕沙?”塞米永问道。

  “是的,塞米永。”帕维尔不由得注意到达申科的笑容已经完全溶化不见了。

  “这样,”塞米永继续说。“呼喊声越来越响。党内的老大们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一个脸色郁郁的家伙孤零零一人站着,也没有加入到呼喊的队伍中去。可怜的家伙,他想,竟然这样与世界隔离。他朝这个男人走过去,问道,‘请告诉我,同志,你刚才为什么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呼喊我们亲爱的领袖的指示呀?’‘哦那件事呀,’那个男人说,‘我只是在这里工作而已,我又没有神经不正常。’”

  外面那辆车子的前灯突然打开,在坑洼不平的街上洒下灯光;伴随着低沉的轰鸣轿车驶离了。夜色的浓重使得闪烁的烛光在窗户上绽放得更加明亮。空荡的房间的另一边达申科的儿媳一边看书,一边打瞌睡。

  “再来一杯?”塞米永问达申科。

  “不了,谢谢你,不用了。”店主看上去有点震惊。“失陪。”

  他走了之后塞米永拿起伏特加,就着烛光看它的标签。“真的是糟透了,”他平静地说,然后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他们在安静中吃完了东西。后来在门口的时候,达申科把帽子递给了他们。“先生们请,”他表情凝重地说道。达申科那趴在小桌子上的儿媳妇猛的一下醒了,然后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一张接一张桌子的把蜡烛吹灭。

  外面温暖的空气里有一种湿煤渣的味道,好像刚刚下好雨一样。天空中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了。他们拐回到小巷里,从马厩的围栏旁走过。“他有可能会告发你的,”帕维尔终于开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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