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作品展示 >> 正文

《最后的手稿》(1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07日15:34 来源:特拉维斯·霍兰

  如果《迪·格拉索》没有被这本期刊登载,如果它像巴别尔其他的小说一样来到了他的手里,他会把它烧了吗?他有得选择吗?

  帕维尔坐在那儿读着,一直到去上班的时候。出门时他在楼道上遇见了他的两个邻居。据帕维尔的估计,他家走廊对面那套公寓里起码塞进去了六个年轻人,都是机械工;这两位是上晚班回来的。他们要对付的是刺鼻的化学物品和刺耳的设备,而且要长时间在缺乏阳光的地方工作——高强度的劳动让他们眼窝凹陷,形销骨损。

  走出公寓楼的时候,帕维尔心想,清晨还处在黑暗中的莫斯科真是座不一样的城市:他的公寓楼前的小公园寂静无声,顿斯科依的钟塔周围也没有鸟儿盘旋。到了公交站台他独自一人在等着;卖花人要再过几个小时才会过来。宽阔的、曾经人头攒动的林荫大道现在空荡荡的,有些荒凉。后来坐着公交车经过高尔基公园时,帕维尔瞥见了树林中一个跳伞表演台,像一个纪念碑一样耸立。接着要走下一个长且陡的楼梯去乘地铁,那里火车呼啸,而且换气窗吹着的热风闻上去有股灰烬和未燃尽的火的刺鼻味道,然后又要往上走,走出来到捷尔任斯基广场。又是一个早晨。出租车们在绕着圈子,一架空的敞篷马车得得走过,马车夫尚在半梦半醒之间。穿过广场就是卢比扬卡,每个窗户都是灯火通明。拂晓的光线中矗立着费利克斯·捷尔任斯基本人,手里拿着折帽,几乎就像卢比扬卡七层楼的黄色正面那样高,因岁月已久,这座铜制雕像已然开始发黑。我们的剑和我们的盾,帕维尔无聊地想着。“铁腕费利克斯”。秘密部门的第一任掌门。

  周二的时候他给塞米永打电话。

  “你的听证会怎么样了?”

  “没那么糟糕,公开的责难都是这样。我正式地受到了学校的斥责。至少他们没让我停职。我还是能上我的课。所以我想我应该感恩才对,”塞米永说。“他们本来可以拿波雅思加的精妙著作来把我打败的。说起这种暴行,你觉得我们那天晚上喝的伏特加里都有什么玩意呀,帕沙?第二天早上我觉得难过死了。你怎么样?”

  “不算太坏,有点头疼而已。”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你的骨头还很柔韧。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看吧。”

  “你有没有机会和波雅思加说上话?”

  “听你的语气,好像这件事情很让人愉快,帕沙,像是两个同事坐下来舒舒服服地喝茶聊天一样。”

  “那好吧,”帕维尔说。“你跟她道歉了吗?”

  “我还在等待时机呢。”

  帕维尔叹了口气。那个时机,他想,早就出现过又消失了。“至少在听证会上你能够说得上一句话吧?请告诉我你没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

  “愚蠢的话?”

  “鲁莽的话。”

  “太小瞧我了吧,帕沙。不管怎么说,我在这个系里呆了,到现在快十六年了吧?到目前为止我过得还不错。嗯,一般来说不错,”塞米永补充道。“有时候这儿那儿的会有些小碰擦,都是地盘带来的问题。不管怎样,我的学生们还能忍受我。”

  “他们还年轻。他们的骨头还很柔韧。”

  塞米永笑了起来。

  “如果你需要什么,”帕维尔说,“跟我说。”

  “你可以为我点一根蜡烛。”

  “如果我觉得这样做有用的话,我会的。与此同时,尽量和波雅思加搞好关系。”

  他听见塞米永呼了口气。说易行难呀。

  “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回去当老师,帕沙?”

  这个问题帕沙也曾经常问自己。倒不是说他还有可能回到基洛夫学院教书,因为他的出现对他以前的同事而言就是个侮辱。但是莫斯科之外,乡下的某个小学校可能愿意不在乎他的过去而聘用他。没来由的,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形象:一本文件夹掉在地上,倒出来的不是纸张,不是某个可怜人被遗弃的手稿,而是鸟,成百上千只鸟愤怒地扑扇着翅膀,竭力想逃出焚化炉,结果化成一团团火焰。

  “我是愿意这么做的,”帕维尔说道。

  “我一直希望你会回学校。真正好的老师太少了——如果他们离开了学校就太浪费了。”

  “你和波雅思加的争端终究会停歇的。你看着好了。到明年这个时候没有人会记得的。”

  “一年可是很长的时间。”

  “我知道的。”

  “是啊,你知道的,不是吗,”塞米永说。

  那个星期五,库提勒夫传达了第四分队下达的命令:他们俩要整理档案。“我们在办公桌后面再放一个架子,”库提勒夫告诉帕维尔。他挥手指向后墙。“A打头的可以一直摆到这里面去。”

  帕维尔打量着这一排排金属架子,每个架子都盛放着成百上千个,甚至是成千上万个档案文件,有些要追溯到五年或者更久以前。把它们全部筛一遍得花上好几个月时间。“你不是说真的吧。”

  “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他们整个早上都忙着把架子上沾满灰尘的文件夹搬下来,要么用箱子装着,要么用手捧着。这些文件夹上还有封缄时盖的红色火漆印。抚摸着它们,感受着它们的分量,帕维尔忍不住又在想这些手稿的作者们现在境况如何,曾几何时这些手稿对他们意味着一切,而现在却像垃圾一样被人拖来拖去。科柳耶夫。米尔斯基。据帕维尔所知,甚至连曼德尔施塔姆的作品都还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湮没在这些铁架子之中,只不过帕维尔还未曾看到诗人的档案而已。流放在贫瘠的、如地狱般可憎的科利马的曼德尔施塔姆是否还会记起他许多年前写下的诗篇?他的文字是否让他自己就如同让帕维尔一样魂牵梦绕?

  毋庸对任何人说,

  忘却你目之所及,

  小鸟,老妪,笼子,

  以及其余。

  “太可耻了,”他们终于能够停下来休息时,库提勒夫说道。他的汗衫——他上身的制服已经脱掉——一道道都是污垢,而且被汗浸湿了。他举起沉重的胳膊伸个懒腰,头发上蹭着的蜘蛛网在空中无力地抖动。

  “什么太无耻了?”

  “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这里还有1934年留下来的文件,多少年前就该毁掉了,可是我们找不着它们就没法处理它们。即便找到了也不能保证它们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因为其中有一半的标签都贴错了。这就意味着我们得一件一件查看,也就是说我们得花上——”库提勒夫耸耸肩膀。

  “好几个月,”帕维尔说。

  “怪不得在这见鬼的地方什么也找不到。简直一片混乱。你知道这样有多少东西会积压起来吗?楼上还有整箱整箱已经结案的档案等着处理呢——等着我们来处理。我跟你说,这个问题很久以前就应该解决了。”

  帕维尔拉起衬衫下摆,身体前倾,擦掉眼睛里的灰尘和汗水,这时后腰处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后来又消退了。他没有心情听库提勒夫的抱怨。

  “这里的混乱,同志,是我继承下来的。据我所知,这里可是一直都这样。”

  “那可不是借口。”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