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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手稿》(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07日15:34 来源:特拉维斯·霍兰

  突然之间帕维尔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厌恶:他厌恶库提勒夫和他愚蠢的、令人乏味的抱负;他厌恶这些死气沉沉的金属架子和它们积的灰尘——帕维尔几乎都能感觉得到灰尘粘在自己的肺里面。不过他最厌恶的,还是他自己。库提勒夫到底指望能在这里找到怎样的秩序?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代人们怎能对秩序有信心?

  后来快到六点的时候,库提勒夫很粗暴地说,“我要你明天过来。除非你愿意今天晚上加班。”帕维尔看得出来他在生闷气。这就是他要让帕维尔为他之前发的脾气而受罪的方法。

  “我会留下来的。”

  “随便你。”

  库提勒夫走后,帕维尔继续把一箱手稿搬到墙边,这时一个想法让他停住了脚步。如果,如库提勒夫所说,他们在楼上等着这些档案理好顺序,那么理好顺序的档案结果又会怎样呢?他现在明白了他当初是心甘情愿被骗得相信,德内金建造的这座文字堡垒——尽管沮丧的库提勒夫不停地在敲打——是永远不会垮下来的。

  回到架子那里,帕维尔在想:把这一切都毁掉要花多少时间?每个档案,每个文件夹,一直到每一篇小说,每一首诗歌。他把手放在一个纸板箱子上,推着它,感觉着里面的手稿在移动,好像里面躺着一个活物,睡着了,在做梦。接着他去推另一个箱子,然后是另一个,手在每个箱子上都留了一会儿。人的心灵长眠的宏伟坟墓。

  就是这个,大师自己的箱子。巴别尔。一个箱子,二十七个绿色的文件夹。帕维尔把沉重的纸板箱放到混泥土地板上。最上面的文件夹里放着巴别尔那个未签名的、未完成的、美妙的小说。跪坐在铁丝罩着的灯泡下,他一口气把小说读完了。后来等他回到办公桌那儿的时候,帕维尔几乎让自己感到很诧异,因为他发现他还拿着这篇小说在手上。之后发生的事情是令人惊讶的简单。他把这个仅仅有十一页的故事折好,十分稳妥地把它塞在后腰的皮带后面,形成的轻微凸起也被他的衬衣和外衣完全遮盖住了。楼上驻守在卢比扬卡大门的士兵几乎都不看他的身份卡。不过门卫们并不担心离开大楼的人,他们只关心进来的人。帕维尔在这儿呆了这么久,还没有哪个囚犯逃脱过。他也从来没有被搜过身。今天也不例外。

  那天晚上他把巴别尔的手稿藏在了他的床垫下面。明天他会找到一个更好的地方。

  6.

  八月临近。白天变短,闷热散去。连续三天都下着雨——慢慢悠悠、断断续续的小雨像一层薄雾笼在黑色的大河和列宁山旁的树林上面。终于在一天傍晚,当第一群燕子在顿斯科依上空盘旋时,雨终于停住了。

  一个星期过去,接着是另一个星期。不过他还是没有移动巴别尔的小说。目前他还是安全的。德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它上面,所有人这些天都因为它而担忧。该拿希特勒怎么办呢?星期五的《真理报》宣布英国和法国的军事代表团即将访问莫斯科,应该就是要讨论这个问题。

  可帕维尔担心的是他们就是讨论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过他那天晚上走路回家的时候,心里还是难免抱着一点希望。他注意到他的邻居玛尔法·波利索娃在顿斯科依旁边的公园里和一位妇人在说话——光从背影上这位妇人看上去也很熟悉,不过一开始他的脑子里并没有建立什么联系。接着震惊之下他意识到这是他的母亲。“他来了,亲爱的,”看见帕维尔后玛尔法·波利索娃叫道。“您的儿子来了。”她是位高大、富态的女人,六十好几了,一直留着金色头发,带着一种开朗却有点脆弱的愉快心情,就是那种只需要照顾自己和一条小狗的人常有的心情。艾琳娜或许是觉察到了她的这份孤独,每次她碰巧遇到她的时候都会有意停下来和玛尔法·波利索娃聊两句。

  “妈妈?”

  他母亲的脸上满是宽慰之色。他还是没有习惯她的白头发——或许那就是他没有认出她来的原因吧。有一会儿帕维尔肯定他的母亲想哭,不过这一会儿很快就过去了。“她不过是有点迷路,就这么回事。”玛尔法·波利索娃拍拍他母亲的胳膊。她的斑点哈巴狗用爪子挠着地上一块光秃的地方,嘴里轻声地咕噜着。

  帕维尔领着母亲走过花坛。她的样子让他很吃惊:她的鞋子磨损得很厉害,裙子上的一颗纽扣扯着一根线摇晃地悬挂着。但是更让他担心的是她那种昏昏沉沉、用力眨眼的表情,好像她遭遇到什么意外一样。“你的脚一拐一拐的。是不是受伤了?”

  “就是脚上起了点水泡。”他母亲的手抓紧了他的手臂。“鞋脱了就好了。”快走到公寓楼的时候她的眼泪流到了脸上。“帕沙,我的包丢了。”

  “你怎么到这里的?”

  “我从车站打车过来的。”

  “你觉得你是不是在那儿丢的包呢?”

  “我不知道。”

  慢慢地他搀扶着她上楼来到公寓里。帕维尔跪在厨房的地上,把她那双破旧的鞋子脱了下来。她的两个脚后跟都起了很多水泡,血水渗了出来。他去取了一碗温水,一块布,碘酒,肥皂还有干净的毛巾,先洗了一只脚,然后洗另外一只,再把湿布拧干。接着他把碘酒轻轻涂在破了的水泡上,他的母亲疼得牙齿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你要来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可以去车站接你。你就是要这样给我一个惊喜呀?”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点,甚至有点打趣的意思。

  “不是的。”

  “你的鞋怎么了?你在哪儿走路的?”

  他的母亲把脚从他的手里拔了出来。不要再问了。帕维尔知道一直逼着她不好,至少现在不行。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有这种随时可以关闭大脑的本事,尤其在受到强迫的时候。如果他逼得太狠,她就会把他拒之门外。“我得用一下你的洗手间,”她告诉帕维尔。

  “你自便吧。我赶紧去楼下看一下邮件,马上就回来。”

  谎言,不过是善意的。她已经够难过的了,帕维尔可不想再给她添乱子。到了楼下,他敲开纳塔利娅的门,问他能否用一下她的电话。他不愿他的母亲听见他和别人的谈话。在维克多住的公寓楼里拿起公用电话听筒的是一位女性。几分钟后,奥尔佳接了电话。“我一直想要找你,”她忧心忡忡地说。“格罗夫金打电话过来,说你的母亲午饭后没有回去上班。”

  “她在我这儿。”

  “噢,谢天谢地。她没事吧?”

  “她看上去有点惊慌。除此以外,我就不知道了。我想她迷路了。晚上我想让她在我这儿住。”两人都安静了下来。奥尔佳想要知道更多的东西,帕维尔心里明白;她在等着一个解释:整个下午他的母亲上哪去了。可是他自己也不得而知。“明天我会带她回家。”

  他在沙发上铺了条毯子,准备在那里睡。“我觉得占了你的床不好,帕沙,”他的母亲这样跟他说。

  “我这样挺好的。”

  “我觉得自己是个入侵者,像是我把你赶出你自己的房间。”

  “你没有把我往哪儿赶。”帕维尔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她看上去平静了下来,恢复了往常的自如。“妈妈,今天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只是有点犯迷糊,没有别的。”

  “在出租车里?”

  “在上班的时候。我本来应该给一个客户打电话,有关一张单子的事儿,可是我记不起我把电话号码放哪儿了。因为这件事情格罗夫金一上午都在找我的茬儿,我得一个劲儿不让他来找麻烦。我就想也许出去走走能让我想起来。”她低头看看脚——帕维尔让她穿上他的拖鞋。

  “可这还是没有解释你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我不知道,帕沙。”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就好像风把水给吹皱了一样。“我记得离开了药店。这一点我确实记得。”

  帕维尔感觉自己绷紧了起来,仿佛要准备挨打了。他费了不少劲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起波折。“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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