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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手稿》(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07日15:34 来源:特拉维斯·霍兰

  “你总是这么说,”一个年轻的官员抱怨说。“我们应该把你扔进那个该死的臭东西里去,你这个老骗子。”

  “耐心点,耐心点。”

  很快——太快了——就轮到帕维尔了。从火炉均匀的焚烧层传来的热浪汹涌地吞没了他,火舌飞舞摇曳,在混凝土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火光。很快油烧着的气味充斥着帕维尔的鼻孔,让他觉得恶心。站在打开的焚化炉前酷热难耐,他得用手挡着自己的脸,不过他的眼睛还是感觉像在眼窝里收缩一样。箱子里他发现了五六个文件夹——证据清单库提勒夫已经取出,送到了楼上第四分队的主办事处作永久保存。帕维尔匆忙把一个文件夹扔进焚化炉的时候,粉红色的捆绑带松了,里面的纸张飞了出来,一张又一张——是诗歌,帕维尔看得出来,成百上千的诗。其中一张,是洋葱皮纸,透过火光可以看到页边空白处画满了精致美丽的小鸟。帕维尔可以想象,这些小鸟曾经一定飞落在诗人窗外的平台上。在火焰的肆虐下,纸张卷了起来。顷刻之间所有的一切——诗人,诗歌,鸟儿——全部消失了。之后,乘着格格作响的货用电梯上楼时,帕维尔的手颤抖了起来。

  “你身上都是煤油味儿,”库提勒夫告诉他。

  帕维尔把手推车推到墙边,坐了下来。

  “要不要我给你一个友好的建议?”

  可不正是帕维尔需要的:库提勒夫友好的建议。“为什么不呢?”他说。

  “你应该多在户外走走,运动运动。经常让自己出一身汗。对你有好处的。我发现你连午饭都没有吃。”

  “我不饿。”

  “就是这个意思呀,像你这样瘦的人就应该吃东西。如果你多动动,会改善你的胃口的。”

  “告诉我,中尉同志,”过了一会帕维尔说,“我在想,刚刚我们说到我的情况,你经常阅读吗?”

  “你是说读书?”

  “对的。”

  库提勒夫皱起了眉头。“读过一点。我喜欢高尔基。老实说,我不是很喜欢读书。”

  所以他们就把你送下来了?帕维尔想。是因为这些东西没法打动你?他的视线落到了巴别尔的文件夹,和那篇新找到的小说,年轻的官员还未把它们放回到箱子里。帕维尔想象着某一个早晨他来上班时,发现巴别尔所有的文档——手稿,笔记本——都在办公桌上等着他。

  帕维尔说,“你刚才问我认为巴别尔是怎样的一个作家,问我是否认为他是个优秀的作家。”

  “他是吗?”

  “他是个伟大的作家。”

  库提勒夫不为所动。“如果那是真的,那为什么我对他听说的不多?他们会让我们在学校里就读他的书,就像他们让我们读高尔基一样。你看过巴别尔的文档。里面的东西多的让人得疝气。那么多小说。如果他真那么伟大,那些小说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某个地方的书店或图书馆呢?”

  “几年前他大部分作品就停止出版了。”

  缄默派大师——巴别尔不就这样半开玩笑地称呼自己吗?

  “很显然他一直在写作。”

  “是的,”帕维尔说,“显然如此。”

  “谁给写呢?”

  给谁写,帕维尔心里机械地纠正了一下。“可能写给自己吧。”

  帕维尔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冬天德内金凝视那一堆堆发黑的文稿时愤怒的眼神——现在想来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兄弟,逝者的复活。自记忆和精神开始。这些话——别雷的话——具有咒语或祈祷一般严峻的力量。后来,他们一起走上熙熙攘攘的捷尔任斯基广场[9]时,一阵干燥刺人的雪扑打在他们的脸上。德内金连向帕维尔点头示意一下也没有就转身离去,风撕扯着他的衣领,只见他融入了人行道上的人流之中。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3.

  帕维尔注意到今天晚上的地铁人不是很多。他在高尔基站换乘的老式公交车上也是如此。雨住云散,高尔基公园的灯光绚丽地倒影在河面上:摩天轮,跳伞表演台。一列过山车在攀升,接着又无声地垂直落入树丛中。顿斯科依修道院站只有帕维尔一个人下车,那里的公墓外面,卖花人已经在收摊了。从这里到他的公寓楼只有一个街区的距离。

  他经过公寓经理办公室时被拦住了。“这是你的,”纳塔利娅说道,递给帕维尔一封电报。他撕开僵硬的灰色信封——这是负责艾琳娜案件的停尸房事务员发来的。调查继续。有希望。西莫诺夫。

  有希望——帕维尔现在已经非常厌恶这个词。等待,西莫诺夫还不如这样告诉帕维尔,因为在过去漫长的几个月里,帕维尔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等待。

  “看上去你很需要喝上一杯,”纳塔利娅提议。她身材高挑,修长苗条,尽管嘴角上有条长长的淡淡的伤疤一直蜿蜒到了耳朵那里,她还称得上是美貌。一条闪光的蓝色围巾包住了她的头发。小而整洁的办公室里悬挂着一盏红色灯罩的灯,在她脸上洒下一绺光彩。自从艾琳娜过世后她和帕维尔偶尔会一起吃顿饭,不过他们两人的关系也就仅此而已。

  “我约了个朋友吃晚饭。要不下次吧。”

  附近楼道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听得出来因为上了年纪而有点发抖,语气温柔中带点抗议。“快点,宝贝,快点。”玛尔法·波利索娃和她的哈巴狗正下楼去进行每晚例行的散步。帕维尔这时发现纳塔利娅的左手包着绷带。

  “你的手怎么了?”

  “我在地下室清理地方的时候指关节在墙上擦伤了。没什么的。”

  回到楼上自己的公寓,帕维尔站在窗前,看着在楼下小路围绕的小公园里散步的玛尔法·波利索娃和她的狗。鸫鸟在顿斯科依上空盘旋,在粉红色钟塔里飞进飞出。最后走的卖花人把一桶花装上一辆卡车,开走了,留下了一堆遗弃的花儿,给这条碎裂的人行道增色不少。以前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艾琳娜有时候会从里面拯救出一把鲜花,然后把断的花茎去掉。

  他把电报扔在桌上。出现了一个简单的错误:这几个月西莫诺夫都是这么告诉他的。不是关于事故本身,而是后续的事情,因为在官方的言辞里,艾琳娜被“错误分配”了。帕维尔的解读是,他的妻子及其一道在事故中遇难的六名乘客火化后的骨灰记录很快被发现是不正确的——可能是每个骨灰盒的编号和登记的号码不符,或者是登记的号码对不上骨灰盒的编号。简而言之,数月的耽搁,做了又重做的文书工作以及像桌上这封一样的正好一打的电报,所有的这一切到目前为止都指向一个无法逃避的事实:艾琳娜的骨灰和她个人的财物都还没有回到帕维尔身边。相反他得到的只是空洞的保证。在问题解决之前,他必须继续等待。

  浴室里,帕维尔脱光了上身的衣服,用力把手上燃油炉的臭味擦洗掉,水热得几乎能把他烫伤。之后打量他在镜子里的映像时,他被自己的形象吓了一跳:肩膀瘦如刀削,嘴角旁刻着深深的皱纹,太阳穴位置的发际也已经开始后移。过去这一年——他才三十二岁可自己感觉上老了很多——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艾琳娜的蓝色牙刷还站在水槽上的饮水杯里,她深金黄色的头发依然像云朵一样缠绕在她的梳子的梳齿上。帕维尔还留着卧室梳妆台上她的香水瓶,她的衣服仍旧挂在衣橱里。所有这些都残留着她的气味,只不过每周都变淡了。有时闻着她的气味,帕维尔几乎都期待着听到门口他身后传来清脆的脚步声,感觉到她的手摸着他的脖子。“你回来啦,”他会轻声说。我从未离开过你。他没有放弃过。如果他的妻子明天能走进他们的公寓,她就可以接着过她的生活,而他的生活也能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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