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月》(13)

　　“湘姑娘。”年轻温和的男子沉默着，低头茫然地看了潇湘一眼，她的神情似是哀求，无论如何她都不愿看到有谁受伤，然而要他亲手逼退湛泸又谈何容易？宫楚涵眼神变得黯淡沉郁，身体仿佛被符咒定住那般，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任凭她怎样摇晃。

　　青衣剑客依然步步后退，艰难地抵挡着猛烈凶悍的魔族招式，他咬着牙，只觉得身体僵硬，疲软的筋脉根本无法带起沉重的钢剑，体内的力量显然是即将耗尽，招式间的衔接已不如平日那般灵活自如，而是露出了些许破绽。不愧是傲游江湖的青衣侠，重伤在身还能将剑舞动的行云流水，宛若游龙，百招过后始终未败下阵来。

　　两人的钢剑掠起烈风，房间里低垂的长帏漫漫卷散，伴随着穿隙而过的风滑过剑锋之间，凄冷如泪滴坠落。年轻执事转动着钢剑，再次冷笑后，他轻轻抬起左手，掌心里宛如容纳了翻云覆雨瞬息万变的天地，强烈的气流随着他的控制，在周身聚拢又分散开，仿佛一条惊龙般发出响彻苍穹的咆哮，令沧海都为之战栗。下一秒，一缕细腻的黑色烟砂在他的股掌中旋开，带着侵蚀般的毒素铺天盖地地袭来，而这一幕竟和梦魇里的情景如此相契！

　　“小心！”白衣公子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被一股力量深深刺痛，眼前如幻境般出现白衣少女倒下的那一瞬——不行！不能让他再做相同的事了，必须阻止他！他的心在同一时刻宛若琴弦被斜揽而过，任凭波涛汹涌的音流冲击着颅脑。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一道长光横空划过，玄玉炫动着清丽的纯白色剑芒，猛然重击在湛泸的墨纯剑上，那片凌厉的清光带着妖异绝艳的华彩，仿佛清风逡巡过身畔，这招极为狠厉的手法陡然将黑色钢剑斜斜震开。

　　年轻执事本是凝聚着全部精力应对秦映，不想这横空一剑会截住自己所有的招式，他被玄玉的剑光堪堪击退好几步，眨眼间，还未来得及抵抗，那道清光便从黑色钢剑上反弹回来，正中他的左臂。

　　“可恶！”黑色丝绸袖底渗出深红色的血，他厉声喝道，想要追上去，然而再看面前，两个剑客早已飞身跃出窗外，消失在竹林中。

　　山坡上，枯风夹着悱恻细密的雨丝，扬扬洒洒地飘落下来，透明的雨帘笼罩住整个碎风崖，仿佛雾气般缥缈。凄迷的月影洒遍宫楚涵的白衣，阴影将他英挺的脸颊切割出绝美的角度，他的身影犹如清淡的梨花横掠过旷野，气息骤然弥漫过长坡。青衣剑客策马陪在他身边，两个人疾风闪电般往回飞驰着，任凭那零落的雨丝打湿外袍。

　　碎发遮掩着白衣公子那张清秀而淡漠的容貌，他在拼命追寻她的残痕，试图握住生命线的尾迹，将她从死亡边沿拉回。飒飒长风拍击着他轻盈的衣角，将一身风尘褪去，玥儿，再等一下……再等哥哥一下！他在心里默默念着，颊边的汗水被穿过耳畔的风吹散，在侧脸斜斜留下一道透明的痕迹，他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不由自主地把缰绳握得更紧，清晰突出的骨节在那样的力量下微微发白。

　　刹那间，仿佛天地都是如此苍凉，时间与空间凝固成了单一的灰色，只有他雪白的素影宛若骄傲的飞鸟一般滑翔在旷野上，曾经的记忆仿佛绚烂烟花乍现在脑海间，清晰如昨。

　　他是如此珍爱她，十几年的朝夕相伴如飞梭般辗转过千里流岚，轮踏遍沧海桑田，却在即将终止的这一刹显得那么仓促短暂。这样的时刻，他感到电流般的酸楚袭遍四肢百骸，他想要嘶喊，然而极度的痛苦却将内心全然湮没，交叠起伏着仿佛要冲破他的胸腔，连肋骨都显得脆弱而支离。

　　这样的时刻，她命悬一线，他同样也是一息尚存的，冰冷的风切割着他年轻利落的面颊，那模糊的瞳孔和思绪竟难以辨清何为虚幻、何谓真实——他的眼里已容不下这片孤冷的苍穹，只倒映着那个少女清甜如花的笑靥。

　　若是还能换回玥儿的生命，那他便是挫骨扬灰也不会后悔。

　　苍茫的天幕下，两个年轻身影掀起的烈风宛若凌厉的刀痕，穿透盲目而浓稠的夜色。

　　几十里外的西林山庄内，侍女奴仆来来往往，穿梭在左厢房和主楼间。

　　天壁已微微泛起黎明的淡蓝色，星辰的清辉洒过微薄的空气，流泻在西林山庄雪白恢弘的玉阶上，宛若流水般清澈明净。朱漆廊上满地堆积着落花，层层叠叠的楼阁外传来疏落的更漏声，如沉重厚实的鼓点一般回荡在戚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敏感。天逐渐变亮，而那个少女的脉搏却在一分分弱下去。

　　“庄主！二小姐……她快不行了！”白衣书童明安跌跌撞撞，带着哭腔跑进来，跪倒在白发苍颜的老人面前。

　　厢房里的烛火暗淡无光，映照着老庄主的面颊，那张沧桑的脸似乎又老去许多，他红着眼圈儿，只是缓缓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明安泪流满面地退下，他却剧烈地咳嗽着，苍老的手用力拍着桌案，目光慢慢移向左侧那间厢房，竭力控制住心中的波澜。

　　楚涵，孩子……你可知道再不回来，怕是连你妹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啊！

　　……

　　厢房内，床榻上的白衣少女依旧沉眉静目卧在那里，她微微闭着眼睛，柔软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暗影。她是那么的年轻而温婉，清冷的光映照在她甜美细腻的脸上，散发着霜雪般冰洁的气质，疏离绝美得不可触碰，有着病容也无法掩盖的卓绝风姿。

　　层层低垂的帘幕中，病榻上的她苍白的肤色显得如此虚弱憔悴，仿佛一口气便可吹散的风雾，少女微弱地呼吸着，朱唇边仿佛有某种气韵在流动，毫无意识地发出梦呓：“哥哥……哥哥……”

　　睡梦中，她仿佛回到了从前，视线中是漫天飘卷的桃花瓣，无穷无尽的绯红色如雨而下，零落在她的衣襟上，飘展过哥哥的肩膀。她看到哥哥的衣袍翻动在风里，蹁跹如展开羽翼的白鸟，他温软的头发沿着风的方向滑落开，与白色的飘带织缠在一起，遮住他英挺的脸颊和沉静的眸子。年轻的哥哥对她转过头来，低垂着眼睛凝望着她，笑容如同撕裂的朝阳般温柔明澈，而静若止水。

　　湛蓝丰盈的剑波河倒映着色泽饱和的苍穹，横卧在他们身边，无数粉嫩妖娆的桃花瓣成片飘落，宛若此起彼伏的浪潮，层层叠叠弥漫过清冷透明的河面，最后铺天盖地地席卷了碎风崖下的整个山谷，一刹那，天地都被映成了绯红色。

　　她看着哥哥拔出剑来，玄玉凌厉的剑风毫无阻拦地呼啸在桃花林间，纵横着绝杀之气和宛风流转的强者风度，一树接一树的桃花瓣被斩过的剑锋烂漫摧落，浩浩荡荡地洒过他们雪白的衣袂，从身畔擦过，哥哥纤修的腰身宛若一只独舞的白色翩鸿，掀动着无形的波澜，不留间歇地穿梭在桃花林间，连绵的花瓣便也不间断地簌簌飞落。

　　那个时候，她应该还是个孩子吧？这样的情景，通常是作为她刻苦练剑后的奖励才出现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桃花始盛开，哥哥总是会在山下的桃树已经结果的时节，带她来这里练剑，为她织造着浪漫。这个时候，他们总是能看到映天的桃花焕发着娇姿艳逸的光彩，美得绚烂，恍如隔世的梦境。

　　那个时候，他们只是心无旁骛地练剑，隔绝在纷乱荒凉的尘世之外，从来不知道愁虑的滋味。累的时候，哥哥会抱着她一起坐在剑波河边，两人的衣袂上沾着清香的泥土和野花，望着幽蓝的水波泛开一圈圈浮光掠影的涟漪而稍作休息，风里混合着浪漫的桃花的气息，她因嗅到哥哥身上阳光和皂荚的味道感到安心……哥哥在哪里？她是那样想念曾经的日子，然而在她逐渐退出这场生命的最后时刻，哥哥在哪里？

　　少女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睡梦中的她想要拼命抓住哥哥的衣摆，然而手臂却沉甸甸的动弹不得，冰冷的汗珠从少女的额上渗出来，她在心底发出最后的呼唤，此生别无他求，只愿在这最后一刻还能看看他的脸，哥哥、哥哥……

　　“砰！”蓦然，门被推开，年轻男子衣袍俱湿，雪白的纱衣和发丝沾着雨水贴在一起。“玥儿！”那一刻，宫楚涵只觉得心脏撕裂般的疼痛，血液滚烫地沸腾着……他不顾一切地冲到少女床边，脸色惨白如死，跪下来失魂崩溃了一般紧紧抱住妹妹，沾满雨水的脸贴在妹妹颊边，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少女被他唤醒睁开眼睛，美人扇般翘立微卷的睫毛下，一双眸子如朝露般清澈。而她的神情却恍惚涣散，久久不能凝聚，她的唇角微微一动，对着兄长绽放开一丝美得倾尽天下的浅笑，声音微弱而无力，“哥哥……我知道一定、一定还能见到你……你会、会陪在我身边……对不对？”她的笑容微漠而苦涩，纯澈的瞳孔里徘徊着留恋和不舍，长久地凝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