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月》(10)

　　青衣剑客眼神细微变动了一下，话音刚落他就感到后悔了，方才说出口的“玄玉”二字实在太冒失，自己真的大意……眼前的女子毕竟流淌着魔族的血，西林山庄少公子的身份岂是可以随便乱说的？这是老巫马的地盘，他们目前也是砧板上的一条鱼，人家要杀要剐就凭他们两个人如何抵挡得住？再者说，若是不告诉她要救的正是自己的敌人，这样是不是会好很多呢？

　　然而，片刻的犹豫后，他终究还是点点头：“正是，他就是西林山庄未来的少庄主宫楚涵，摆在你面前的便是他的玄玉剑。”

　　是那个十六岁就名满江湖的少年剑客么？天……那个人竟然是他！她出神地看着木碗里的紫色粉末慢慢晕开，竟然无言以对——那是怎样清秀而淡漠的身影，只被她匆匆遇见，已是永世难以割舍，可他们却将那个距离近在咫尺的瞬间错过。她最清晰的记忆也不过是他模糊涣散的轮廓，那紧握剑柄的五指摇绕着一股淡淡的茉莉清香，肩背挺拔而柔韧，袭卷的衣摆如洁白清淡的栀子花般拂散，以致她曾经误以为他是女子……现在她只恨绝自己当初未能看清他的容貌，否则这些年怎生会形同陌路？

　　相逢却似曾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不过茫茫人海偶然的相逢，寻寻觅觅，却只在这一瞬间，然而此刻她竟不知该是喜是忧。

　　“小湘儿，我知道西林山庄和巫马寨向来势不两立。”秦映见她怔住了，眉宇间的神色变得深沉起来，他停顿了一下，抬头仰望着她神色沉溺的脸，沉沉开口道，“如今，一个是西林山庄的长公子，一个是统领剑客，现在我们都卧在你的刀下——若是想取我们的性命，你随时都可以拿去。”青衣剑客神情肃穆，把头微微侧向一边。

　　“哦？是么？”年轻女子微微蹙了蹙眉，声音淡漠而冰冷，她犹自定神，回眸望着说出这番话的青衣剑客，这样坦率的话已将他们的处境摆得一清二楚，一向随性的青衣剑客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么？这似乎在他清醒的时候是不曾有过的，这次他倒是沉不住气了……潇湘微微颔首，冰冷的眸子泛着夜雨般的孤寂和萧瑟，她低声沉吟，一针见血，“你此次前来，可是为了湛泸表兄毒伤宫二小姐之事？”

　　“……”秦映一怔，万没有想到她会率先把这样敏感的话题摆到眼前，他的目光蓦然变得锋锐，既然她提起了，他也并不否认，青衣剑客默默点着头，“正是，如今想必只有你的碧灵丹能救她了。”

　　“你莫非不知道西林山庄与巫马族的恩恩怨怨？反目即为敌，我岂能帮你？难怪你没有被炼尘岩浆灼伤，蹊跷原来在这儿。”魔族女子冷冷道，一袭粉莲纱衣将她的脸颊映照得娇艳如花，与她冷漠的声音毫不相称。她背过身去，眼里的余光落在木案边的玄玉剑上，这世间的极寒兵器甚是稀有，若非玄玉这样冷若冰霜的剑戟，如何能消融炼尘岩浆的温度？

　　“切莫这样说！你姨父老巫马祸及武林，残害的生灵还不够多么？如今玥儿被毒伤，你我又至交多年，总不会袖手旁观吧？”他急促地喘息着，心中涌动着难以控制的情绪，本以为她会满口答应，谁知这女子竟不看当初的救命之恩，矢口否决。青衣剑客有些不安，他声音里包藏着恳求的意味，继续叹息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何必要延续那些仇恨呢，你可知道五年前的那场反目终究结束了多少人的性命？”

　　“那么，你这是要我做一个忠孝全无的人么？”她霍然回眸，目光带着一丝幽怨的神情。

　　“这是愚孝。小湘儿——”青衣剑客激动地反驳，他走到粉衣女子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肩轻轻晃动了一下，眼底泛开满篇清醒和深厚的动容，似是要把她所有的思维在瞬间逆转，“对老巫马这样的人尽忠孝之道，该有多荒谬……这根本就是违背天道！”

　　“呵，天道？当年西林山庄把巫马一族逐出中原时，何曾遵循了天道？”魔教女医冷冷注视着他的脸庞，一直淡漠的声音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她缓缓笑起来，柔美的红唇边那丝轻佻的笑容却是万般冰冷苦涩，“流离失所的痛苦你是不会明白的，你们所谓的正义把我的家族推向了穷途末路，现在又要以救赎者的身份出现么？”

　　“好，就算这不是天道，那么医道呢？你也不管不顾了么？”青衣剑客并不放弃，他捂着胸口，激动的情绪冲破着他的胸臆，他轻声咳嗽起来，女医者闻罢微微侧目，眼角流露出一丝沉默忧郁的微光，又随即转过头去。

　　“咳咳……我就不信……你会不管……咳咳！”他的咳声变得越发剧烈，方才这个女子回眸的一瞬，他便已经捏住身为医者最大的弱点。

　　“不要这样逼我，我不会救她的。”潇湘微微苦笑，转身拿起案上的玄玉剑想还给他，然而她瞳眸里的神色却有着不由分说的凝滞，魔族女子的脸埋藏在那片苍凉寡淡的清光中，白嫩的素手下意识微握剑柄，上面纵横的杀气在一瞬间逼迫过来，她肺腑间骤然冰凉。那是英雄傲视天下的飒沓之气，淡淡的迟虑恍然间轻扰心扉，她暗自犹豫——就这样放他走了么？苦苦寻觅了五年……现在就这样让他走么？

　　她心有不甘，然而即便相认又能如何呢？只是如此浅淡的一面之缘，本就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们都奈何不得时事，现如今若是再知晓彼此的身份，便是更要隔着沧海桑田了……或许他也已经不记得自己了吧？潇湘娇媚的脸颊戚寂如蔷薇，刹那间的迟疑后，她终是把钢剑送了出去，“和他走吧。从后门出去，那里没有机关。”

　　“小湘儿？！”青衣剑客失声低呼，神情是无与伦比的痛苦，然而这样淡淡的逐客令竟如霹雳般冷酷，他只觉得思维被击得粉碎，粉衣女子依然背对他沉默着，小竹门在长风中寂寞地晃动，一切都变得那么荒诞而孤落，五年……两个家族之间就算再有什么仇恨也该融释了吧？原本以为一切往事都会云淡风轻地消散，然而，命运虽然度过了无数个转角，但那些深刻年轮的伤痕却再也难以愈合，就像藏僧紧握在手的摇经筒，一道谶语必定对应一段命运，它们两者，只能抵消却不可磨灭。

　　“咳咳……好、好！若是这样，那便把我交给你姨父吧——用我这个青衣侠去换玥儿，你并不吃亏！”青衣剑客脸色苍白惨淡，他倚着竹门剧烈地咳嗽，眼底铺开一层绝望而决绝的光，语声却带着某种温柔的怜惜，“玥儿还是个孩子，就算你要报仇，也轮不到她……至于楚涵，在炼尘关我欠他一条命，你动手吧。”他支撑着回过身来，没有看她也没有接剑，只是闭上眼睛领死。

　　“你——”听到这话，魔教女医陡然一震，凝噎得说不出话来。他这番话带着破釜沉舟的决裂之意，自己本想将他逼退，现在反而无计可施，她默默咬着朱唇，凝望着秦映苍白俊朗的脸，涂着丹寇的红指甲几乎要把白嫩的手指掐出血来。

　　两人就这样无声对峙着，片刻的沉默后，女子却忽而低低地笑了，仿佛已经承认自己失败，那笑容里浸着烫人肺腑的伤感，“我真没想到呵，你居然会为了那个女孩子……她就这样重要么？”潇湘抬眼望着他，眼角掠过的横波困惑而寂寥。

　　“……如果你见过她，一定也会喜欢她的。”他轻轻点头，此刻提及到这段往事，竟如锋刃将过往划开那般，剖出里面腐烂的苦种，青衣剑客眼神静默地望着某一处，缓缓道：“你不知道……玥儿从小身体就弱，十几年前宫夫人遭歹人暗算殁世，她就变成了孤苦无依的孩子，幸好有这个哥哥陪在身边……在她很小的时候，楚涵就不断教她武功，希望她的身体能渐渐恢复过来——呵，不想这丫头聪明过人，现在的剑法竟都能跟我和楚涵相媲美了，对这个妹妹，他可真是好得没话说啊……”

　　绵绵无尽的回忆，仿佛一张被岁月揉皱折叠起来的纸，当重新提及到时，又渐渐展平——他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这对兄妹之间深切的感情，他却都看得清楚。

　　凛冽的寒风在天地间呼啸纵横，腊梅怒放，蓬松飘卷的雪片仿佛柳絮一般漫天纷飞。霜冻三尺，浓重的暗云凝结在严冬淡薄的苍空下，西林山庄被一片清冷阴晦的白色所笼罩，灰衣下人们脚步闷厚，来来回回穿梭在廊亭间，然而他们的脸色却都严肃沉重……一切都如腐水般冷淡死寂。

　　那一日，正逢宫夫人下葬。

　　年轻的夫人雍容敦厚，多年来与庄主施恩救苦，惩恶扬善，并肩铲除奸凶，最终却死于歹人之手，只留芳名静如，为人称颂。

　　西林山庄上上下下，所有人的脸庞都被阴霾覆盖，他们僵立在朱黑的棺椁周边，凝视着雍容端庄的夫人静静沉睡。五岁的宫二小姐虽然是个孩子，却也知道死亡的含义，她轻轻啜泣着，眼泪湿透白亚麻布孝衣，面前的火盆里纸灰烧尽，年少的哥哥和自己跪在棺椁前已泣不成声。

　　“抬走吧……”庄主悲恸欲绝地挥挥手，几个彪形大汉领命缓缓抬起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