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月》(2)

　　只是……

　　一阵秋风卷带起树叶纷扰着视野，在身边呼啸而过，大片树叶飘旋着坠落，却在深湛透明的苍穹下久久无法尘埃落定，瑟瑟晚风掠着寂寥与浅淡的殇怀之感，与他的侧脸翩然轻擦，无数落叶在皎白的月光下仿佛刻在时光窗幔上的剪影，凌乱斑驳，孤立无援。这短短的一刹，他的脑海里恍然掠过无数被荒废遗忘的过往，凝定的眼神仿佛沉溺在某种无声地痛苦中无法自拔——那甜美清丽的笑容，温婉澄净的眼睛……还有长长的青丝和一缕冰清玉洁的绫纱，他至今弄不清究竟是属于她，还是已经印刻在了自己的心里。

　　风在原野上长划而过，双眼渐渐习惯了被风切割的感觉，他模糊的视线重新清晰起来，前方的墨绿色草坡倒映在他漆黑清澈的眼底，泛着淡紫色的微光，静穆而幽谧，连耳畔传来的风声都忧郁绵长，悄然若歇。

　　若是还这样耽搁下去，怕是走到天明也过不了碎风崖吧？他稍稍皱了皱眉，心弦宛若被一根无形的手指撩拨过一般颤动了一下，耸动着这些天来一直滴水未进的喉咙，白衣人声音干涩，第一次显得有些沉不住气，“管不了那么多了，明日之内如若请不到潇湘姑娘，那玥儿便是没救了！”

　　“你大可不必担心，潇湘姑娘虽姓巫马，可治病救人、药济苍生也是行医之本，况且我与她是生死至交，只是……”青衣剑客拉长声音，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意，月影横斜淡如烟水，他白白的牙齿闪动过一个稍纵即逝的辉点。

　　“什么？”白衣人看着他的眼睛，急急地脱口反问。

　　秦映没有看他，缠着马缰的手指来回搓动，有些奇异的，只是稍作摩擦，体温便吸噬掉了掌间冰冷的寒气，他的手缓缓捂住胯下追风马的耳朵，一袭暖意让黑色骏马温柔地哼叫了一声，青衣剑客笑着拍拍马头，慢条斯理道，“你若不带我去，怕是就算见到了她，也会无功而返的。”

　　“你——”旁边的人脸色慢慢苍白起来，略微有些生气，把头别向身侧不再看他。

　　剑波河畔的硝烟战火虽未点燃，却也是一触即发，自魔族回归中原以来，处处暗藏着杀机，这个看似平静的碧落城，如今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洋溢着珠光宝气的城池了，一连几个月城里竟然死了十几个人。这些人的死相甚是凄惨，他们瞪着惊恐的双眼，灰白色的眼底纠缠着一根根细微的血丝，仿佛急促的血崩要将眼球爆裂开，而且腥臭腐烂的衣服边，钱财珠宝大多已经不翼而飞，如若真是魔族所为，那么不难想到他们这次回到碧落城，聚敛钱财后的下一个步骤便是招兵买马，如此疯狂的行径竟似要毁灭中原。

　　这些尸体虽然面目狰狞，但是死的方式却极其微妙，他们的喉管处都有一道细细的剑痕，这道痕迹虽然细微到肉眼难以看见的程度，但是剑刃已然深深地触及到颈骨，翻开那层包裹闭合的表皮，才得以看见里面被内力绞动得一塌糊涂的血肉，如此精妙的刺杀手段必定是高手所为。午夜杀人的魔王令碧落城里的百姓人心惶惶，夜晚大街上空无一人，连鬼魅都不敢肆意行走，一时间，妇孺皆知城池里蛰伏着一剑封喉的血腥杀手，稍有不慎，便命赴黄泉。

　　——如此危险的行动，他怎忍心看着挚友陪自己送死？

　　苍茫的明月映漾在白衣公子的双眸深处，空气中隐隐弥漫过一股兰花的清香，那样的香气有着奇特的味道，似乎带着某种古老隐秘的符咒，令支离破碎的空气无声凝聚，灰沉压抑的死亡感祭祀般抽空人体，勾起人胃腔里翻江倒海的呕吐欲望，“已经过了子时了……”楚涵环视着四周被香气招引来的紫蝶，眉眼间的神情阴沉下去。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据说，魔族巫马寨的七夜兰，是巫马家族长老数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护寨之宝，这种外表妖艳，体内毒液丰富的紫色兰花只要一过子夜，香气就会飘到数十里以外，招徕成千上万的紫色舞蝶，那时漫山遍野看似笼罩在一片清淡雅致的紫色光晕中，却殊不知距此花方圆八里，策马若半刻钟之内冲不出这片夜兰坡，兰花的香气就会凝和夜晚的薄雾沁入五脏六腑，一点儿点儿融释着身体的各个部位，直到人化作血水，浸润这里的每一棵芳草。而鲜血融进软泥后，黝黑如铁的土地吸收了人血，便显得异常肥沃丰润，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只有这里的草会绿得发黑吧！

　　碧落城里一些正直的英雄少年不忍百姓受到如此残忍的杀害，已不知有多少，一身热血弃美人，心独钟情兰花坡，想冲破这片茫茫无边的草野，进入巫马寨亲手斩杀魔族教主老巫马，可最后都是葬身花海，与这片幽幽墨绿两相消融。

　　身边的空气游移着浓郁的清香，紫色的舞蝶越聚越多，楚涵抬目眺望前方，沉静的眸子里泛开一丝复杂的光，他轻启薄唇怅然叹息：“秦映，难为你要跟我一起送死，其实今天，我本来就不打算活着回去了呢……”

　　青衣剑客一怔，与挚友相处这些年来，比剑打架从不脸红，此刻虽被他一句动情话说得面红耳赤如此尴尬，然而这般决断的态度却让他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寒意与不安，周围的夜兰蝶宛若交织的紫色光带游移在湛碧色的天幕下，时间仿佛一丝丝清香的薄雾，被它们贪婪地吸噬而尽。

　　青衣剑客回过神来，心下想着，这样的关头势必要稳住他，这么多年来他是了解他的，若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他怎么会独自跑到这里来？青衣人冷冷一笑，语气中带着淡淡讥诮，望着如同花瓣一样飘零的蝶，沉沉开口，“宫楚涵，我秦某何时惮惧过？倒是你，若现在就一心求死，那我们还有什么胜算？你可别忘了，玥儿还等着你这个哥哥回家呢！”

　　“……”白衣公子心底一震，听到这话他的眼神有了略微变动，心里蓦然流淌过一丝温如泉水的暖流，月光下，他温良如玉的脸颊流动着水蓝色的光泽，将他的侧脸勾勒得挺拔英朗。这个时候即便是冷峻如他，内心也会被一丝柔情所动，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望着面前的挚友良久，自小时候起，他们就形影不离，相伴踏平了无数磨难，这样的时刻，能说出这番宽慰人心的话的人，也只有秦映了吧？

　　寂寥中，一声长啸堪堪将清冷的天幕纵斩得四分五裂，那声惊心动魄的嘶鸣回荡在整个碎风崖上，覆盖了碧落城的每一寸角落，黑马挟雷裹电，行如风雷，身披月影冲进那一片墨绿，感知着身畔刻骨的冷风贴着肌肤滑过，白衣公子淡淡一笑，与那黑影一并融化在夜色中。

　　西林宫氏一族是名动四方的武林大家，疾恶如仇，行侠仗义，与武林各庄通家修好，人才层出不穷，各领风骚，是当今武林最有名望的家族。宫家长公子楚涵更是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六岁赋诗，十岁试剑，加上长大后天生丽质，温良稳重，年方十六，前来请求结亲的各位庄主就络绎不绝了。那一年，宫家二小姐玥儿十二岁，秦映也不过十七岁，而三个花季少年却早早占据了武林江湖的一片天地。

　　七月二十二日，是武林举办五年一届同盟会的日子，西林山庄广散英雄帖，邀请各路英雄前来比武试剑，这一试，三人竟无人能敌，就连与西林山庄并驾齐驱的巫马氏族长老老巫马，都因一时疏忽中了楚涵的浮叶针，伤了右臂。江湖上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巫马王战败的流言很快传开，一个偌大的武林中原，纵然是藏龙卧虎，但巫马长老为人凌厉，谁又敢戏言？那些亦真亦假的消息既已传开，又岂是空穴来风？即使赢了，大概也只是在一招半式上略胜一筹。

　　堂堂巫马长老竟“败”在三个羽翼未丰的孩子手下，这实为丢脸，一时间，老巫马竟然气得吐了血，那条被浮叶针中伤的右臂，也因全身逆流的气血而阻塞淤结，老人闭门谢客，连救命的大夫也不愿见，他的右臂逐渐变成了乌青色，血管紧绷，一条手臂上红线突起，导致这条练得剑成的右臂终究被废。

　　那日，适逢武林同盟会更新《英雄谱》，按照规矩凡是每一届在武林大会上取胜的英雄，要在《英雄谱》上手执紫檀狼毫，饱蘸香墨，亲笔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经过同盟会里一个名叫“训昭堂”的组织进行长达五年的磨砺，最终在五年后被遴选为武林中原煊赫尊贵的霸主。

　　宫少公子，剑技超群。

　　巫马长老，权覆武林。

　　一时间，江湖上数千双眼睛都在注视着这场新老更替的角逐，不仅是为这个年轻公子惊心动魄的才气和独步天下的剑法感到震撼，更是因为武林的权杖要从一个家族的手里落入另一个家族，而变得火药气味暗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