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伯维茨的赞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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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你是那边的人啊。”老头子倚着拐棍沉着脸。“那边是莱伯维茨修道院吗？”他指了指南边远处的建筑群。

　　弗朗西斯修士礼貌地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

　　“你在这破石堆里捣什么鬼？”

　　修士拾起一块质地像粉笔的石头。理论上讲，这个旅行者不太可能识字，但弗朗西斯还是决定试一试。因为平民的方言既没有字母也没有拼法，修士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写下了拉丁文“苦修、独处和缄默”，接着又用古老的英文在下面重写了一遍。尽管弗朗西斯希望跟人说说话，但还是希望老头子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而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安心守夜。

　　朝圣者看着这些字迹露出讽刺的笑容。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对宿命的愤恨。“哼——居然还在写这些老套的东西。”老头子说道。但他并没有承认自己是否理解这些字。朝圣者将拐棍放到一旁，又坐在了石头上。他从沙地里捡回自己的面包和奶酪，抹抹干净。弗朗西斯饥饿难忍地舔了舔嘴唇，艰难地扭开了头。从大斋节首日①到现在，弗朗西斯只吃过仙人掌果实和一把炒玉米。在专职守夜期间，禁食禁欲的教规更加严格。

　　朝圣者留意到修士有些不自在，于是掰开面包和奶酪递给他。

　　尽管弗朗西斯因为摄水量不足而导致身体脱水，可一见到食物，口腔里一下子涌上了唾液。修士的视线牢牢地被这递食物的手吸引而无法移开。宇宙刹那间收缩了，悬浮不定的宇宙中心就在这沾满沙子的珍馐佳肴——黑面包和白奶酪里。饥饿的魔鬼驱使着修士的左腿肌肉，让他的左脚抬起向前移动了半码。接着右腿肌肉也被那魔鬼控制，修士抬起右脚放到了左脚前。接着那魔鬼竟然迫使修士活动右侧胸肌和肱二头肌，挥起手臂碰到朝圣者的手。修士的手指感觉到了食物，指尖甚至好像已经在品尝这美味。修士饿得半死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激起一阵战栗。他合上双眼，看到院长大人正挥舞牛鞭怒气冲冲地逼视着他。每当修士尽力想象三位一体②的形象时，上帝的面容常常被院长的面容取代，而且在弗朗西斯看来，那张脸总是布满怒容。院长背后，一簇熊熊烈焰正在张牙舞爪。火焰中浮现受福之人莱伯维茨的双眼。饱受垂死之痛的莱伯维茨正紧紧盯着接受禁食考验的门徒，痛苦地看着这只伸向奶酪的手。

　　①大斋节首日(Ash Wednesday)，是基督教的教会年历节期大斋期之始。大斋首日一定是礼拜三，因为耶稣是在礼拜三被犹大出卖。大斋首日是根据复活节的日期前四十天(不计算主日)，因此每年大斋首日的日期都不同。最早可以是二月四日，最迟是三月十日。

　　②三位一体(Holy Trinity)即圣父、圣子、圣灵——同一本体(本性)，三种不同位格。

　　修士再一次不寒而栗。“魔鬼退散！”弗朗西斯向后一闪，甩开食物，不做任何警告地悄悄从袖子里滑出圣水，打开瓶盖，洒向老头。修士此刻被太阳晒恍惚了，在他眼里朝圣者就是魔鬼的化身。

　　这次针对黑暗和诱惑势力的正义偷袭并没有立即产生超自然的效果，却带来了自然的淋洗效果。朝圣者没有“轰”的一声爆炸，化作一股硫磺味的浓烟，却发出粗重的喘息，脸气得通红通红，一声怒吼让人的血液为之凝固，他舞着带长钉的拐棍对修士穷追猛打。修士抱头逃窜，碍手碍脚的长袍害他差点儿被绊倒，还好身上没落下钉子眼。由于老头子忘记穿上拖鞋，一瘸一拐的追击最后变成了单脚跳。像是突然想起脚下的岩石滚烫滚烫，他赶紧停止追击往原地跑去。弗朗西斯修士回头窥视时，不禁惊呆了，看到的情景正是朝圣者踮着大脚趾一蹦一跳地回到清凉地。

　　闻到指尖上残留的奶酪香味，想到自己失去理性的驱魔行为，弗朗西斯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灰溜溜地逃回碎石堆里，继续自己要干的活儿。朝圣者的脚丫子终于凉了下来，一见修士从碎石堆里露出头，他就扔石头发泄怒气。后来胳膊累酸了，老头子只能装装样子吓唬吓唬修士，来为自己的面包和奶酪愤愤不平。弗朗西斯也渐渐不再躲闪了。

　　修士在废墟里晃来晃去，不时搬起一块石头抱个满怀，蹒跚地回到工作点的某个角落。朝圣者冷眼旁观，只见修士挑选了一块石头，用手比量了一下尺寸，放弃了，接着又仔细地选了另一块。修士从碎石堆里扒出大石头，费力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抱着它走了几步又放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脑袋夹在双膝之间，显然是在防止晕倒。喘息了好一会儿，修士才又站起了身，一下一下地滚着石头向目标挪去。这个无聊的活动一直持续着，朝圣者懒得看下去，连连打起了哈欠。

　　正午，烈日不遗余力地诅咒着这片焦土，对一切湿润的事物布下恶毒的咒符。弗朗西斯不顾炎热继续劳作着。

　　朝圣者从水囊里喝了几口水，咽下了最后一点沾着沙土的面包和奶酪。他套上凉鞋，打了个嗝站起身，蹒跚地穿过废墟，向修士走来。一见老头子靠了过来，弗朗西斯赶紧一溜小跑逃到安全距离外。朝圣者朝修士挥了挥拐棍，但看起来没有要报仇的意思，只是对年轻人的石头工程感到好奇。他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修士修建的藏身处。

　　在那里——也就是废墟东边，弗朗西斯修士以棍作锄头，以手为铲子，挖了一个不太深的壕沟。大斋节第一天，修士在壕沟上方盖了一堆树枝，将其作为夜间庇所，以防御沙漠野狼。然而随着禁食的日子一天天增长，修士在周边留下的活动痕迹也一天天增多，夜间活动的野狼循着踪迹找到这里。篝火熄灭之后，野狼们甚至围着他的树枝棚顶又抓又挠。

　　起初，弗朗西斯加厚了作为壕沟顶棚的树枝堆，并在周围挖了沟压上石头固定严实。但头天夜里，有什么东西跳到了树枝堆上面，彻夜咆哮，弗朗西斯在下面吓得浑身打颤。接着就下定决心巩固庇所，以第一圈石头为地基开始建围墙。围墙逐步增高，渐渐向内倾斜，但因围墙基本呈卵状，上一层的石头紧紧压着下一层，因此不会向里倾塌。弗朗西斯修士如今希望能够完成一个圆顶，只要选对石头，花上工夫，将土夯实，将石头揳紧，就能完成一个圆顶。如今那未完成的圆顶无依无靠悬在那里对抗引力，在壕沟上方坚强地宣告修士的雄心。朝圣者好奇地用拐棍敲了敲这个圆顶，这可吓坏弗朗西斯了！修士像小狗一样尖声叫了起来。

　　因为紧张自己的庇所，弗朗西斯向朝圣者慢慢靠了过去。可老头子听到尖叫，舞起拐棍，仿佛要吃人一般大吼一声。弗朗西斯修士一惊，被外袍下摆绊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头子嘎嘎笑了起来。

　　“哦——嗯——你得找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才能填了这个空。”老头子说道，他正用拐杖在最高一层石头中间的空缺处拨弄。

　　修士点点头又扭开脸看别处。他坐在沙地里，低头不语。修士多想告诉老头子啊，他既不能自由交谈，也绝不可以在大斋节独居的处所欣然接受其他人的到访。于是他拿起一根干树枝开始在沙地里用拉丁文书写：勿诱吾等以……

　　“我可从来没提过要为你将这些石头变成面包呀，有吗？”老头子拐着弯说道。

　　弗朗西斯修士听了立即瞪过去。这么说，这个老头子真的能读！而且看来还读过经书！另外，他的回答显然说明他不仅理解修士泼洒圣水的鲁莽行为，还知道修士在这里的原因！弗朗西斯这才意识到老头子一直都在取笑他，于是眼耷拉的更低了，埋头等朝圣者离去。

　　“哦——嗯！这么看你理应一个人待在这里，是吧？好吧，那样的话，我最好上路了。告诉我，你们修道院的修士们会不会收留一位老人乘乘凉，歇歇脚？”

　　弗朗西斯修士点了点头。“他们还会给你水和食物的。”他好心地柔声补充道。

　　朝圣者咯咯笑了。“就为这个，离开前我也要为你寻块石头填上那个洞。上帝保佑你。”

　　但没必要——抗议的话语胎死腹中。弗朗西斯修士眼看着老头子蹒跚地走开了。朝圣者在碎石堆里里外外来回走着，时不时停下来观察一块石头或用拐棍撬动另一块。弗朗西斯心想，老头子的搜索肯定徒劳无功，他自己从上午晚些时候就这样找过一遍了，结果发现，要想找到恰恰能契合拱顶那个沙漏状缺口的石头就像大海捞针，还不如拆掉重建来得简单。不过朝圣者肯定不久就会耗尽耐心，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