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里的茶花女》(8)

　　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有享受过所谓的轻松安逸，但我仍然过得不赖。十八岁以前和父母一起住在廉租房里，穿再简单不过的衣服，抽劣质的卷烟叶，这些我都安之若素。到目前为止。当然，和所有人一样，我也会羡慕别人，但从来都不是物质主义者——可能没钱也是原因吧。口袋里不带一分钱，在地铁里逃票，勉强支撑着过日子。有时候也觉得烦恼，付账时也会感到窘迫，但我习惯了。我对自己说：如果做“按摩”的话，选择的余地应该比较大吧。我没有意识到，真实情况恰恰完全相反：我将别无选择。

　　感官有时会导致荒谬的行为，尤其当它融入黑夜，当它兴奋骚动，渐至狂野。首先是视线，无处不在、难以驾驭的视线。我看到了客厅里我的“书架”上(实则是件不起眼的木头家具)摆放着一沓账单，一周以来我下意识地拒绝打开它们；我看到了几个难得的朋友在附近的咖啡馆递出一张张钞票，帮我付咖啡钱。多年来极力避免的一种设想在我脑海里逐渐成形：有了钱我不仅能学得更好，而且能更爱自己。

　　我陷入了臆想。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强烈呼唤这种满足感，连指尖都传达出迫切的愿望。要达到这一切，只需手指轻轻按一下鼠标。轻轻地，一按。我的手不听大脑指挥了，指引着它的是这种明知禁忌却仍沸腾不止的欲望。我的手臂、我的头脑乃至我的整个躯体都知道，有一个终结一切苦难的方法正握在手心里：引发争议又怎样？权宜之计又怎样？我的全部机体都联合了起来，对抗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管它呢，做了再说。

　　疯狂占据了我的心神。已经太晚了。我扫了一眼那些信息，对此深信不疑。“还想什么呢，劳拉，打出这样一条该死的信息，你便能解脱了。你很清楚，这是唯一的办法。”别害怕，别退缩，出路摆在眼前，牢牢抓住就是。我一向大胆，现在则已不辨好坏，只想不惜一切代价摆脱困境。从那一刻起，我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劳拉知道自己是在玩火，另一个劳拉唯钱是图。我甚至感觉自己是在应对挑战：我能做到，我要证明给自己看。于是我敲击着键盘，仿佛在敲打自己的人生，仿佛要彻底驱除日渐增长的渴求。我掌控过理智，而今它已堕落：只要有钱相伴，我将战无不胜。

　　“马努不在，快趁此机会。”出于小心，我还是看了一眼时间和门口的动静。这个时候他还和朋友们在一起，不会立刻回来。

　　我飞快地敲着键盘，根本不给自己时间想象此刻正身处怎样的世界。我跌了进去。没错，才五分钟工夫，我就堕落了。一小时以后，我停了下来，心中很满足。我一下子发出了四十几条回复，每一条回复都对应着一个还不存在的、真实的人。透过他们的字里行间，我很难想象这些人的形象，这对我毫无意义。从头到尾我都觉得自己不过做了一场梦。当手指在键盘上移动时，我特意让自己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现在梦已做完，我迅速地合上屏幕，出门去了。

　　一夜就够了。从我登出信息的第一个小时起，其他人的需求也相继出现。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是相似的：我们都缺失一些东西。也许我不是在做梦，我的邮箱已经表现出了之前那些行为造成的后果，它们已经超出了我的控制——尽管此刻我在自己家里是安全的。就因为缺少他妈的钱，我如同魔鬼附身一般回应了那些信息，现在则必须面对恶果。女学生果然可以激起成年男性的欲望，我算是得到印证了。双方各取所需，他们想看到性幻想成真，我也想看到自己的梦想成真。

　　第一条信息总是记忆最深刻的。我的第一个叫乔(一个古怪的绰号)。他寄给我的所有电子邮件都以此署名。乔，通常是约瑟夫的昵称。使用假名在他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一方面，为了让即将结交的女孩子觉得他年轻而时髦；另一方面，为了不过分暴露自己。当夜幕降临，欲望攀升，他是否也感到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呢？我没有给自己起假名。我太固执，又没有经验，甚至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傻乎乎地认为不管发生了什么，劳拉始终都是劳拉。

　　“五十七岁男人希望邂逅按摩女孩。学生优先。”

　　他的信息礼貌而谦恭，但是字里行间仍透露出他的迫切心情。他问我有没有禁忌。很显然我得回答“没有”，这样酬劳才会更高。他没有向我要照片，反而发了一张他自己的过来。他五十七岁。完全可以想象他会长成什么样子。此刻我终于面对了现实，严酷的、让人难以接受的现实，我开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我一直都很早熟。然而有生以来第一次，当我读着他的信息时，我觉得自己实在不过是个小孩子。这是个成年男人，年龄几乎是我的三倍。他审慎地表述自己的性幻想，小心地掩藏，笨拙地否认。他要找的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可能在他心里表现为穿着褶皱迷你裙、英格兰网格袜，嘴里吮着草莓味棒棒糖的形象吧。接着他关掉电脑，因为他妻子进来了，让他去和妻女一起吃晚饭。晚饭时他的言行很正常，因为多年来他一直向家人隐瞒着这一切。

　　或许他会看一眼自己的女儿，她比他心里幻想的女孩还要大一点儿。他想她真漂亮，她的未来一定很灿烂。女儿要他递一盘菜过去，他微笑着表示乐意。晚上，或许他会跟妻子做爱，彬彬有礼，懂得自我控制，让对方享受快感。因为他爱她。因为他爱她们俩，真心实意。

　　我们当然也提到了钱的问题，我为此而饱受折磨。隐藏在电脑屏幕后面，谎言四处飞，还很难被揭穿。从开始到现在，我自如地扮演了一名职业妓女，四处漂泊，不为谁停留。但他谈起了钱，我就愣住了。若是按照本能行事，我恨不得狮子大开口，不过这样会让人觉得我不可信吧。我后来才慢慢知道，你尽管漫天要价好了，对方反悔那是以后的事，大不了坐下来再谈嘛。

　　这些男人认为，如果一个女孩开价高，那是因为她值这些。至少在我这儿，情况的确如此。惊人的价钱常会让人想象美妙的际遇：或许一位绝色美女就会有足够的魅力让人甘愿一掷千金呢。怎样的价钱换怎样的婊子。他们很可能会想，这些女孩子热衷性爱，难以餍足。她们虽然是学生，却极为放荡，需要成熟的男人，需要刺激的性爱，总之与其他同龄的孱弱猫咪截然不同。

　　由于缺少经验，我参考看到的其他信息，提出了一小时一百欧元的收费。乔似乎很高兴，他大概没料到自己会碰上这样的好事。肯定也就是从这时起，他确定自己碰上了个新手。毫无疑问，他一定设想过了最天马行空、最狂野淫猥的场景：因为这回他终于可以不用遵循“职业级”女孩设定的种种底线了。

　　短暂的邮件交往后——我装作老练地和他交涉了一番——我们定下了见面时间。三天后，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酒店。为了便于识别，他会穿一件红格子衬衫。尽管我已经有了他的照片，他还是要确保万无一失，可不要白跑一趟。他反复强调，说自己不住在城里，要是辛辛苦苦赶过去却看不到我会非常失望的。他对我说话的口气完全像大人对小孩，就像大人知道孩子要去做一件蠢事，所以千方百计予以制止一样。

　　我一口答应，我想尽快停止这个话题。但细节已经摆在那儿了。我在脑海里把它们拼凑起来，构成了一幅画面。先是一个男人，我用照片上的那张脸，加一个五十来岁的身体，再加一件红格子衬衫。好，然后我把这个人放在通往火车站路上的某个蹩脚的酒店门口，那条路向来以色情和毒品交易闻名。

　　电脑一关上，幻想的火花一熄灭，我又回到了平淡无奇的真实生活中。马努还是没回来，这个浑蛋。我决定做一个西班牙语翻译练习，但却没法集中精神。思考了几分钟以后，我做出了不给任何理由，就是不去赴约的决定。我的确玩了玩火，以至烫伤了手指，但我从没认真想过要做。让乔一个人在酒店门口苦等吧，我就待在家，哪儿也不去。

　　可是那个该死的数字不断在我眼前晃荡：一小时一百欧元。只要等三天。等什么？我都决定不去了，为什么还要遵守这个约定呢？我不去，就这样，到此为止。我在理智和需要之间左右摇摆，避免询问自己的内心——这里面没它什么事。

　　我看了看自己的食品柜，空的。我看了一眼家具上摆着的一沓账单。我感到头很痛。我一下子合上了翻译的书。

　　就这一次，没有下回了。

　　8.上钩

　　2006年12月12日

　　距离我们交换邮件只过了三天。这样其实也不坏。通过这种方式，我就不太会去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且我太需要钱了。我们说好了下午两点见面，时间为一小时，酬劳一百欧元。不过一小时而已，在我赶去电话营销公司之前腾出点空儿就行。直到最后一分钟，我都没打定主意去还是不去，最后还是空空如也的口袋促使我迈出了关键性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