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光纸上的招摇撞骗》(8)

　　不偏不倚，副主编贝特兰就在这时候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我到办公室还不到两个小时，却已经把鞋子扔到了办公室的另一头，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看到贝特兰突然出现，让-吉马上安静下来，扣上了他的裤子。

　　“我打扰你们了吗？”他板着个脸询问。

　　“一点儿也不，没有……”我有点儿狼狈，觉得自己又一次威信扫地，“下周《明星学院》《明星学院》(Star Academy)：法国热门选秀节目，法国热爱音乐的年轻人的梦工厂。类似国内的《超级女声》《我型我秀》之类的选秀节目。就要开始了，在节目开始之前，让-吉想和我谈谈有关这个节目的想法。”

　　“我明白……”他面无表情地回答，低头望着我正光着的脚丫。

　　在他凌厉目光的注视下，我狼狈地把高跟鞋找回来，其中一只正躺在会议桌上，另一只躺在窗台边。让-吉则灰溜溜地走了。临走还不忘在他背后吐吐舌头，给我抛了个飞吻。

　　“麻烦你带上门，让-吉。”我故作威严地说。

　　不过看来语气不够严厉，因为他依然尖着嗓子毕恭毕敬地回答：

　　“是的，主人！”

　　贝特兰在我的面前坐下，长舒了一口气。自从我俩一起工作以来，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拉长着脸，一副疲惫不堪的表情，仿佛肩上压了无数吨重担。显然，重逢的场面对于两人都是个“惊喜”。尽管我是他的上级，我却感觉自己像是个犯了错的学生。他翻开记事本，用例行公事的语调简短总结了假期中发生的事情(我对此毫无兴趣)。接着我们又一起回顾了当前炙手可热的话题(我对此略感兴趣)，以及如何挖掘即将要播出的电视真人秀节目《明星学院》(对此，我可是非常重视)。

　　自从担任《超级明星》杂志社主编，我和贝特兰的关系，谈不上合作，只能说勉强在同一个屋檐下工作。换句话说，我们只是相互容忍。在杂志社做了多年副主编的他，对主编的位子觊觎已久。可是“邦”出版社的高层却从未把橄榄枝抛向他。对于我这个空降奇兵，他简直恨之入骨。一个三十一岁的女孩子(我到任时的年龄)，浅薄、没教养、不专业，只知道寻欢作乐，怎么可能胜任他眼红已久的主编职位？我也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也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什么奇迹支撑我到了这儿又保佑我坚持到现在。

　　仔细想想，有两个原因或许可以解释为何我会被委以重任。其中主要原因是，四年前，当有人向我推荐这个职位时，尽管我当时非常感兴趣，可因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法胜任，于是干脆就拒绝了。在别人看来，拒绝出任光鲜亮丽的杂志业巨头《超级明星》的主编，简直如同抗拒裘德·洛裘德·洛(Jude Law，1972-)：英国当红影视小生，拥有迷倒众生的俊美外形和精湛的演技。的引诱—— 一般人无法抵挡的诱惑。这样一来，原本只是众多候选者中默默无闻的我，魅力指数反而攀升了十倍。我的拒绝，引发了他们的兴趣，“邦”出版社的高层竟对我另眼相看。他们猜想，我之所以敢拒绝这样一个职位，是因为还有许多更好的职位在等我。几周后，他们又找到我。我接受了出版社人事主管的面谈。整整两小时，他不断地拿企业战略部署、发展规划以及出版业规范等轰炸我的耳朵。他告诉我“邦”出版社希望找一位女性来领导杂志，这样一来，相对那些竞争对手，杂志会更立足于女性视角。他询问了我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职业规划和薪水要求。我胡乱回答了一些类似“五年规划”“清晰定位”“年轻化读者群”“优化成本”“提高市场份额”之类空洞抽象的东西。谈话间我还特意时不时掺杂点儿英语，因为对于此类面试，英语好往往能加不少印象分。我胡侃八诌说得他异常激动，兴奋到两腮通红。谈到薪水，我言简意赅：“如果双方都期待彼此能合作的话，薪水自然可以协商，不过我不想掩饰自己对于薪水的期望值其实相当高。”他频频点头，仿佛我刚刚向他揭示了神奇药水法国漫画《阿斯特里克斯》(Astérixle Gaulois，又译《高卢英雄传》)中英雄一喝就会产生神奇能量的药水。的配方一样。面谈结束后我说我要再考虑一下。他回答“当然，当然”。次日，我再次拒绝了他们。

　　这下子他们完全抓狂了。他们觉得，就是她！我们要的就是她！这个欲擒故纵的游戏让我乐不可支，不过我依旧没有打算接受这个职位。我既没能力，又没威信；既没气质，又没素质。我是个懒惰、意志薄弱的人，没办法好好思考问题持续三分钟以上……巴黎遍地都是优秀记者，他们怎么就觉得我才是他们需要的旷世奇才呢？

　　第二个可以用来解释他们坚持的原因，来自于我已故母亲绝望的发现。我母亲早就对我自由散漫的生活作风深感绝望，再加上我对一切都毫不在乎的生活态度，导致她寄托在我身上的所有希望一一落空。我既没当成律师，也没当成医生，更不是擅长家庭问题的法官。(干吗不让我当修女呢？)不过，她倒是注意到我有随机应变的天赋，类似变色龙，我能适应各种突发状况。这有点儿像加拿大姜汁啤酒加拿大姜汁啤酒(Canada Dry)：一种姜汁无酒精饮料。——能把不含酒精的饮料弄得像酒精饮料一样，我外表看起来是个举止得体、知书达理、前程似锦的好青年，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在我少年时期，我还是个无名小卒的时候，就有不少母亲认为厉害的人物对我赞许有加。因此，她的一番预言对我当时作决定可能提供了帮助。

　　“我不知道为什么，”某天她抽着从不离口的彼德·史蒂文森彼德·史蒂文森(Peter Stuyvesant)：英美烟草集团旗下的香烟品牌。烟丝时，突然没头没尾地对我说道，“很明显，你总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这是人际交往的一大优势。你的外表可以蒙蔽不少人从而赢得别人的信任，你看起来就是一个认真理智的年轻小姑娘。这是个机会，亲爱的，你我都清楚，你没任何才能。能让人产生信任感是难能可贵的财富。既然你有这方面的天赋，何不利用一下？这对你的将来会大有帮助，相信我。”

　　她边说边仰起头，颓废地把烟雾缓缓喷到天花板上，然后抛给我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好像预感到这个安排能够改变我的人生命运一样。我也冲她微笑起来，很高兴看到对我失望了无数次之后母亲心满意足的样子。这或许是可以解释的第二个原因。

　　和人事主管面谈过后，我又被“邦”出版社的大老板召见到他的办公室会面。我开始反复思考母亲的那个预言。总裁助理打电话通知我会面时间，电话里的声音很是谄媚，丝毫不敢怠慢：“总裁可以在周四下午5点，去吉隆坡之前会见您。”于是，4月的某个早晨，在紧邻香榭丽舍大街的弗兰克林-罗斯福大街上，在法国新闻传媒第二大集团总裁爱德华德拉·玛谢里宽敞的办公室里，我被委以重任担任他们集团旗下最大、最盈利的杂志的主编。这本杂志就是《超级明星》。四十出头的玛谢里，被冠以绰号“杀手”。见到他本人，我才明白个中含义，即使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冲你微笑，你也会错以为他想把你一口吞下，感觉就像“终结者”出自美国的科幻动作片《终结者》。终结者是一个由活组织包覆机械骨骼的仿生人，模样凶残。，的确非常可怕。我忘了那天我是怎么去那儿的，习惯性地迟到了半小时。我为了加深印象，特地穿了一件巨大的萨尔瓦多·菲拉格慕萨尔瓦多·菲拉格慕(Salvatore Ferragamo)：意大利时装品牌。短大衣，导致我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他被我吓了一跳。不过他立即热情地对我伸出手，冲我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这么说，就是您喽？”“呃，没错，是我。”我腼腆地回答，有些不知所措，惹得他大笑。我感觉自己如同是小红帽抖抖索索地站在可怕的大灰狼跟前。接着我把和人事主管瞎掰的那套理论对他又重复了一遍，惹得他也情绪高涨。当他问我是否对杂志有长远规划时。我灵光一现，坦率回答：“没有，我只知道那些我不想做的事情。”接着就保持沉默，因为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如此坚定的回答惊得他哑口无言。他迷惑不解地望着我，频频点头。他当时一定以为我肯定有成熟的长期战略，只不过想卖卖关子。如果他知道当时我其实脑中空无一物……

　　面试结束的时候，他认为我们彼此可以合作愉快。我不敢说出实情，怕他恼羞成怒，不敢坦诚告诉他：我既无思想，也无学识，对杂志没有任何规划，他正在作一个严重错误的决定……于是，我挺直腰板站了起来，告诉他等我的律师收到合同条款之后我再给他答复。(当然，我根本没有律师。哈，您刚才肯定也在怀疑吧？)第二天，快递公司送来合同，上面写着五位数的薪水、工作用车、股票期权以及数月分红。虽然分红标准还有待商榷，我已经毫不犹豫地在上面签了字。管他呢！接下来几天我呼朋唤友，向大家宣布了这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疯玩了三天三夜，提前花掉了两个月的薪水。尽管维克多当时将信将疑，不过他也不敢扫兴。我们两人在公寓的各个房间疯狂做爱，甚至连电梯间也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