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重点推荐 >> 正文

《太阳底下》(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是全部内容?”她问。

  “当然不是。黄晓洋那里,主要部分是他的日记,也只是日记中很少的一部分,最多十分之一吧。”

  “为什么选出这十分之一?”

  “这正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我选它们,既不是因为它们温和(相反,富有力量),也不是因为它们不牵涉隐私(相反,有大量隐私),我选它们的最高原则,是怎样相对圆满地达成你的愿望。只是,你愿意做出一点妥协、付出一点牺牲吗?我的意思是,你不介意暴露自己的隐私吗?既然不是我的创作,而是黄晓洋的日记、书信等等,我就连人名、地名,都不想改动,事实上我也没有改动的权利。”

  她暂时没回答我,点燃一支烟。藤凳旁边,小狗似的偎着一方木凳,正方形的镔铁烟盒,放在那方木凳上。她抽烟的姿态同样是安静的,烟雾很优雅地从嘴角和鼻孔里出来,形成弯弯曲曲的淡黄丝线。竹制的烟缸开始也放在木凳上,抽烟的时候,就一只手捧着。

  “没关系,”她终于说,“既然不是全部内容,而是有所取舍,就可以将它视为一部作品。取舍本身就是创造。如果真是一部出色的作品,每个读者既是读别人,也是读自己,所以就不存在什么隐私了;至于上面有我杜芸秋的名字,那只不过是个符号,换成张芸秋、李芸秋,也是一样的。”

  我很高兴她能这样理解。

  “还有别人的呢?比如李教授、安志薇、你父母……”

  “这样吧,麻烦你给我开个名单,我去做他们或他们后人的工作。三天后我没回你,就证明都同意了。本来没这个必要,他不在了,但他活过,他活着的时候有权对人和事发表看法,是对是错,而今还活着的人,可以继续辩论的。嚯,辩论这个词用得不妥,生者跟死者辩论,失败的永远是生者。这不公平。说申辩更恰当。活着的人可以申辩,即便死者说错了,也还有纠正的广阔天地。不过依你的,我还是给他们打声招呼吧。”

  这时候是下午4点过,我感觉有些累——你跟一个脸像被大风吹过、且只露出一只眼睛看世界的女人说上两天半话,你试试看累不累!——就不想在重庆逗留,想马上回去了。

  文博忙于接待几个台湾来的投资家,带着他们去歌乐山以北的郊外(城市正飞速扩张,很快就不是郊外了),考察一个青砖绿瓦的地主庄园,看是否有改造成高级会所的价值和可能。我给他打过电话,就去了火车站。但文博派他手下去火车站把我拦下了,说这次太怠慢我,他一定要陪我吃顿饭。

  饭桌上并没有那几个投资家,看来谈判并不顺当。文博暗淡的眼神也证明了这一点。但作为领导,他知道无论多么沮丧,都应该在人前及时为眼神充电,于是他的眼睛又亮起来了,兴致勃勃地问我:“聊得咋样?”我说很好。他说我让司机接我表姐去了,很快就到,吃饭的时候,你们再聊一会儿。

  我顺便细声问了一句:“你表姐没再成家?”

  “没有。”文博说,“我们也劝她再找个人,她总是摇头,她现在如果不拿画笔,便心若止水……”

  正说着,司机进来了,说“秋阿姨”在画画,不来吃饭了,但她拿了个盘,让司机转给我,说盘里有段录音,是黄晓洋去世的次日,某家报社采访他最好的朋友时录的,接受采访的当天夜里,朋友反悔,没同意将自己的谈话发表,还去报社复制了谈话录音,交给了杜芸秋。可能有澄清的意思吧:尽管不同意发表,但我也并没说什么出格的话。杜芸秋让司机转告我,如果我用得着,随便用。

  回家后,我拟了个详尽的名单,发到了杜芸秋的电子信箱里。

  然后又等了三天,未收到杜芸秋的回话,我便放心地坐下来,开始工作。

  在整理和输入电脑的过程中,遇到了两次意外,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更没想到的是,这两次意外不仅没影响这部书,还构成了它必不可少而且意味深长的补充。

  文中注释,为整理者所加;某些字体的变化,也是整理者为醒目起见所作的调整。

  ——好了,现在就开始吧。

  第一章

  杜芸秋访谈录

  是的,晓洋是那年秋天到的重庆。当时他研究生毕业两年,在南京某高校历史系做讲师。那半年没给他安排课,他就到重庆来了。

  你别以为他到重庆是考察大轰炸的,他那时候的主攻方向还放在沿海战场,像淞沪会战、南京大屠杀,特别是南京大屠杀。他生在南京,长在南京,能在那块地面上,闻到时间深处的气息。他写过一本书,叫《南京第十三》,听上去像篇散文的名字,其实是部历史著作,也是他的研究生毕业论文;研究生把论文写成一本二十多万字的书,并不多见,他不仅写了,还出版了,且很快被译成英、德、韩文,受到学界的赞誉。但他自己对这部书的评价很低,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

  他这人,表面豁达,骨子里面其实是相当极端的。极端而且固执。

  事情明摆着,如果他按照《南京第十三》的路数往下走,前景将是一片光明。

  可他偏偏不那样走。

  我曾经问过他原因。

  他的回答是:“看上去我在揭示,事实上我在遮蔽。”

  他这话我能够理解。跟他恋爱不久,我就读过那本书。不是他推荐给我的,他自己连样书也没留,我也根本不知道有那本书的存在,隔行如隔山嘛。还是父亲告诉我的。我父亲当时在渝州文理学院生物系当主任。渝州文理学院开始叫渝州文理专科学校,1980年升为本科,叫渝州文理学院,十多年后又叫成了渝州文理大学。有天,历史系一位老师对我父亲说:“你女儿有眼光呢,找了个才子!”

  晓洋来重庆,是有事找生物系的李教授,我父亲接待的,父亲对他的印象很好,1米83的个头,又文质彬彬,但并不知道他在史学界已小有成就。这天父亲听历史系那位老师把那本《南京第十三》吹得天花乱坠,心想不过是同行间相互捧场,图的个让人喜欢。但他还是很兴奋,回家马上告诉了我。

  我当时还是四川美院的大四学生,立即去图书馆借来,花一个白天一个晚上,把书读完了,从中知道了很多事。关于南京大屠杀,历史课本上学过,我还看过至少两部以此为题材的电影、三部幸存者的回忆录,但晓洋的书依然让我震撼,让我觉得陌生和新奇。当然,我也知道还会有更多的震撼、更多的陌生和新奇,被埋在水面之下。这就是他所谓的“遮蔽”。

  每一种揭示,不都意味着遮蔽吗,这是事物本身的法则,没啥值得羞愧的。

  晓洋却羞愧得不行,知道我读了那本书,他很不高兴。

  他说:“无聊。”

  是说那本书无聊,不是说我无聊。

  接着又强调一句:“无聊透顶。”

  他就是这样极端。你从他的死,就知道他有多极端,多固执,多执著。他对死也很执著。他有过三次寻死的经历,两次跳水,一次上吊,两次跳水都没死成,因为他会游泳,而且还有人救他。第三次终于成功了。这三次寻死,是在八天之内完成的。执著,有时候真不是好事……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