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犁》中的“人物”及其生命意义
王蒙的《在伊犁》各篇章集中发表于1983年至1984年间。如同《青春万岁》里的中学生人物群像,《在伊犁》中的维吾尔人物群像也仿佛天然生成。这些人物的日常生活、朴素观念,他们身上真善美的精神以及纯粹的人际关系,让人物自身与作者回归了本真的“自己”。
那位让“我”感激不尽的穆罕默德·阿麦德,无论遇到什么波折,始终热情、礼貌、谦和、文明。他天资聪颖且好学,爱看电影、读书,也爱唱歌跳舞,对生活满怀希望;然而在他人眼中,他却因不爱劳动、行为风格被误解为“性别模糊”,常遭取笑与轻视。他注重维护民族团结、沟通民族感情,同时不畏权势,敢于和工作队干部据理力争。自身生活艰难时,他仍送来鸡蛋关心“我”的身体,并信守承诺;追求诗意生活与爱情的同时,还竭力成全意中人玛依努尔的婚姻选择。他对妻子阿娜尔古丽照顾有加、倾心付出,始终心怀理解、感恩。即便心怀流浪的梦想,最终也选择回归故乡、面对祖国。阿麦德身上充满矛盾与挣扎,却始终凭借劳动自食其力,尽显高贵品质。正如他敬畏的诗人诗作所言:“烛光虽小,却照亮了一间屋子——因为它正直;闪电虽大,却不能留下什么——因为它弯曲。”在“多普卡”队进村的特殊背景下,王蒙笔下的阿麦德展现出正直特质,这不仅是对他人的照亮,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当时特定氛围的一种消解。
木匠马尔克看起来像个“傻郎”。因被阻拦去早市卖货,他会耐心地与民兵辩论;因口粮被扣发,他也敢激昂地与队长理论。马尔克不仅有着匠人极为严谨的敬业精神,还对“有男有女才成为世界”的人性命题有着敏锐思考。更甚者,他还以颇具禅意的方式,提出了“人是什么”的终极之问。他说,人是沙子——风往哪里吹,便往哪里去;若没有风,原本不相干的沙子,也无法汇聚到一起。这“人是沙子”的说法,恰好呼应了房东老大爷穆敏“人就是带傻气的种子”的论断。“沙子”与“傻子”,看似偶然巧合,实则异曲同工。
有着“淡灰色眼珠”的阿丽娅,展现出端庄、慈祥、悲哀与矜持。她深知自己身患疾病,因此想在世时为马尔克寻觅一位伴侣,而黑眼珠显得格外大的爱莉曼姑娘正是最佳人选。可马尔克这边,却在忙着张罗卖房,只为给阿丽娅凑钱治病。爱莉曼也为了马尔克,拒绝了一个又一个求婚者。这三个人物,就这样彰显着各自美好的心灵与深厚的善意。阿丽娅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马尔克与爱莉曼成婚。她表示,如果马尔克不忍心在她还在世时先办理离婚手续再与爱莉曼结婚,那么,他们俩需向她保证,在她离世后的3个月内完婚,如此她便能含笑九泉。然而,马尔克犯了“傻气”,无论他人如何劝说,始终没有顺从阿丽娅的心愿,最后回归木匠本行。爱莉曼同样犯了“傻气”,因爱而不得,一气之下嫁给了给人沉重压抑感的老裁缝阿卜杜拉赫曼,令人唏嘘不已;最为博爱悲悯的阿丽娅,又何尝不是清醒自觉地犯着最大的“傻气”——坦然面对死亡,无所畏惧,一心成全所爱之人。马尔克、阿丽娅、爱莉曼既是三个“傻子”,又是三粒“沙子”。他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无法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但每个人的灵魂,都深深震撼着我们。
房东大娘阿依穆罕历尽苦难,饱经沧桑。她失去了父母、姐姐,也失去了所有孩子,只能依靠苦茶填补生命的空白,将最快乐的时光都留在了苹果树下。而穆敏老爹,虽缺乏认识世界的文化知识,却不乏洞察世事的实践智慧。他郑重地谈到“想死”,认为人应该时常想到死亡,如此才会心存敬畏,不去做坏事,只做好事,坚守正道。这不正是“向死而生”的体现吗?他们不贪婪、不懒惰、不嫉妒,既不疲沓浮躁,也不尖刻软弱。读者总能从回忆他们的过程中获得启示、汲取力量、得到安抚。人物的内在品质在此升华。
“好汉子”伊斯麻尔同样是个独特的人物。从其完整的生命历程来看,他并非简单的“野心勃勃”,而是复杂多面的“智勇双全”。伊斯麻尔是干农活的行家里手,也是颇具领导力的管理者。他狠抓劳动纪律,积极推广技术革新,既能说会道,又敢于实践;但他也会紧跟形势、见风使舵,甚至存在多吃多占的行为;在受到批判时,又善于认错、主动自我检讨。正如作者对其人生的总结,他宛如一个演员,登台表演时有声有色、叱咤风云、不可一世,戏散卸妆、收起行头后,便心平气和地换上普通衣衫,融入人群之中。
王蒙的写作回归了最为可靠的“真实朴素”,于看似毫无技法之处“还原”人物形象。《在伊犁》融合了源于生活本真的诗性语言、叙事散文的笔法与“非虚构”的方式,构成一篇篇饱含“土地”深情的人物传记。“土地”与“人物”共生共存,在作者心中皆具神性意味。如王蒙所体会到的,这是一块——在“我”孤独的时候给“我”以温暖,迷茫的时候给“我”以依靠,苦恼的时候给“我”以希望,急躁的时候给“我”以慰安,并且给“我”以新的经验、新的乐趣、新的知识、新的更加朴素与更加健康的态度与观念——的土地。王蒙的“在伊犁”岁月,真正实现了“思想改造”,并在此过程中凝聚成更为永恒的精神力量。
(作者系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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