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5年第2期|顾文艳:BC.AD.(中篇小说)
顾文艳,浙江湖州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副教授。出版学术专著《辩证性的文学守望:中国现当代文学在德语世界》,著有长篇小说《十人孤独礁》《偏执狂》等。最新作品为小说集《一跃而下》。
BC.AD.
顾文艳
我的丈夫有一张很好看的脸。你老公长得真帅——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这么对我说。他叫江辰皓,肤色白晳,鼻子又长又尖,鼻梁周围有跟高加索人一样的小雀斑,一小圈,但不怎么明显。他的眼睛很大,深邃而清澈,时不时流露出忧郁、温柔而迷离的神情,仿佛在遥远的天际看到了某个神秘的幻影。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长得像基努·里维斯,而《黑客帝国》恰好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电影。现在我们结婚已经十年,有一个八岁半的女儿,小名叫雪豹。雪豹原来叫雪宝,《冰雪奇缘》里那个人人喜爱的雪人宝宝。但我的手机自动输入法一直有问题,时不时会把“雪宝”输成“雪豹”。后来雪豹又加入了小学足球队,真的从白白胖胖的雪宝变成了飞快敏捷的雪豹。
雪豹也有一张很好看的脸,尖长的鼻子,跟辰皓一模一样的大眼睛,成天有千百种离奇的思想在里面不停地兜兜转转。她长得跟我不是特别像——你女儿长得真好看,跟你一点儿也不像,有人这么对我说过。这是你女儿?你的?你的?!也有人这么问过我。雪豹上的是莘庄附近一所很好的公立小学。我们四年前在小学对面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左右的学区房,中高档小区,里面有很多树,很多毛发柔顺的家养犬,中心还有一个小巧的景观湖。其实我们原本想住到静安或者徐汇,离辰皓工作的医院更近一点的地方,但是没找到价格合适又有学区的房子。我们俩都不是上海人,对上海郊区和市区的界定没有执念,往外挪几步就找到了合适的住所。我们的邻居大概有一半是老上海人,一半是我们这样的新上海人。大多数我们这个年纪的夫妻,小孩都在自家门口上学。
大多数时候,我们的生活平稳有序、单纯现实。我每天早晨七点钟准时起床,随便打开一个读书播客,穿衣服,把雪豹叫醒,准备早饭。七点五十从家里出发,十分钟左右就能把雪豹送到学校门口,顺便去小区对面的麦当劳买一大杯鲜煮咖啡。我一开始买的是麦当劳旁边紧挨着的那家Tims的中烘鲜萃,但后来对比了再旁边的瑞幸以后,我发现提神效果最好的还是麦当劳。如果前一天晚上睡得太晚,我就只把雪豹送出家门,让她自己走去学校。送完雪豹,我通常会回卧室睡上十五分钟至半小时的回笼觉,然后再起来喝咖啡、居家写作。辰皓的上班时间很早。他需要六点起床,六点半之前出门,接着依然会赶上早高峰,堵堵走走一个小时才能到医院。这就是为什么大概从一年前开始,辰皓周中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医院免费提供的宿舍公寓里。那个公寓条件非常简陋,窄小破旧,但离科室的距离比雪豹去学校的距离还近。换作是我,也会选择住在那里。
辰皓刚搬去医院公寓住的时候,我身边的人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搬过去的那天是我开车送的。我记得我们把东西放到房间里以后,他很开心地坐到还没铺褥子的狭窄的木板床上,像第一次离家住校的大学生,面带一种年轻的、先知先觉的微笑,凝视前方。“你不怕你老公出轨啊?”我的前同事听完我的叙述目瞪口呆。我耸耸肩,喝了口咖啡,想起辰皓当时的笑容,效仿着向她露出一个有点刻意的淡然的笑。事实是,我的确不怎么在意辰皓有没有出轨,因为我自己已经出过轨了。雪豹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我交过一个男朋友,持续了一两年。当时我的母亲和辰皓的母亲轮流来上海照顾雪豹,而我还没辞职,在淮海路上的某领事馆工作,存在感和月薪都不高,但每年有二十八天年假,每天可以光鲜亮丽地上班,中午可以跟那群自以为是的外国同事一起去喝咖啡——像个假洋鬼子,装作自己还在欧洲生活。我出轨的男朋友也是个假洋鬼子,在隔壁一家北欧的设计公司当设计师,中午会去同一家咖啡馆喝咖啡。他是上海人,以前在瑞典留学,个子很高,又黑又瘦,戴一副非常装腔的黑框眼镜,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我不喜欢他滔滔不绝,但我很喜欢他肥厚的嘴唇,不说话的时候还挺性感的。他没生娃也没结婚,住在复兴中路一套布置得相当时尚的老公寓里,养了一只性格乖戾的埃及猫。由于必须由我哄睡雪豹,我从不留宿,他也毫无所谓,所以跟他在一起很轻松。最后分手也相当顺利,是疫情封控最严格那阵子自然而然结束的。
我从没跟辰皓说过这段婚外情,没跟任何人说过。我不说不是因为我害怕辰皓会生气、暴怒、报复、离开我——辰皓性格温和,情绪稳定,是那种特别典型的优秀外科医生的性情,既松弛又庄严;对他来说,存在就是手握手术刀,顽强地站立在呼啸的时间洪流,剖开肉体和灵魂共生共灭的表层和内里;死亡更像偶遇一个疏离的同伴,而不是什么凶恶的威胁;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感到暴躁或焦虑——所以我从没跟辰皓说我的婚外情,不是因为怕他反应过激,而是我觉得它实在不值一提。辰皓工作很忙,我们平时交流并不多,光是雪豹的一系列大小毛病就够我们聊的了,根本没有空闲讨论婚外情这种不着边际的无聊小事。
雪豹也真的不怎么让人省心。除了成绩差、多动、贪玩、看不起老师这些很多小学生都有的缺点以外,她还经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怪事。最近一次是上周三早晨,她偷偷把闹钟调早了一个小时,没等我叫早,自己先起来了——那天我异常疲倦地从梦中醒来,有气无力地完成日常早餐仪式,把雪豹送出家门,回卧室躺平。前一晚明明睡得挺早的啊,我迷迷糊糊地想,接着听到手机持续的震动响铃,噔嘟嘟嘟嘟嘟——一阵稀薄、野性的时间之音——时间是七点整。啊,我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跳起来冲出家门,跑到小区对面空荡荡的小学门口。
“有没有一个小孩子进去了?”
其实我不是一个很焦躁的人,认识我的人都知道。可能没有辰皓那么平静,但我在日常生活中通常和辰皓一样,没什么情绪起伏,在情感关系和社交关系里和辰皓一样,没什么控制欲,不怎么排他,心宽体胖,很chill很开心——唯有和雪豹相处的时候不一样。这个世上唯有雪豹能把另一个我顷刻间从这一个我的身体里剥离出来,放入另一个我那副陌生的、张牙舞爪的、发飙的躯壳。此时我看到我的恐惧正在眼前手舞足蹈,叮叮当当,轰隆轰隆;我的喉咙像热水管一样灼烫,里面有一阵尖锐的咆哮,蓄势待发,狂暴地四处冲撞。保安冲我点点头,说是的,前面有一个小孩进去了。我说你就这么让她进去了?他皱了皱眉,好像是在认真思考,然后说是啊,小姑娘说她要进去复习考试。他长了一张富有同情心的真实的脸,上海爷叔;我攥紧了拳头,努力控制嘴形,尽量让自己口中释放出一声理性之音,麻烦他帮我去把那个小孩喊出来。
雪豹拖着长步,一脸无辜。我很想揍她一顿,可刚完成任务的保安正向我们投来好奇而热烈的目光。我问她为什么擅自把闹钟往前调了一小时,她回答说她没有。那你说是谁调的?她说不知道,反正不是她调的。我说好,那我今天就站在这里等你说实话,你也不用上学了,就在这里想想是谁调的吧。她很镇定地点点头,继续装无辜,但僵持了一阵之后终于开始慌乱了。特别是又过了一会儿,小学生们陆陆续续进校门,雪豹终于按捺不住了。她的眼神变得躲躲闪闪,纯真无邪的大眼睛里逐渐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难堪。我双臂抱胸,做出一副训小孩的妈妈模样——我的意思是,我本来就是妈妈——继续俯视雪豹,同时用余光辨认出她足球队的好朋友多多正背着书包,一跳一跳,歪着脑袋试探性地从我们身边经过。雪豹的眼圈立即红了,又过了十几秒,潸然泪下,接着从低声啜泣演变为戏剧性的号啕大哭。我沉默而冷酷地站在原地,不动声色,等着她坦白,等着时间袒露它的谜底。没这么容易,因为雪豹是一个拙劣的小骗子。她先是上气不接下气,哭哭啼啼地说,唔唔唔嗯嗯啊,我,我来复习,妈妈,嗯,复习考试呀。我翻了个白眼,立即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呸,你们上周刚考完。我的老天,她真的以为我会相信她?她真是我的女儿?!她显然已经忘记再前一周期中测试的时候,她把所有得B、C、D的卷子都藏起来,留了一张所有人都拿A的卷子带回家炫耀,被我臭骂一顿这件事了。“复习”“复习考试”“主动复习”“早自习”,这些词汇根本就不在雪豹的语言系统里。于是她又哭了一会儿,眼泪滴滴答答快干的时候,她又回到之前的版本,一口咬定自己压根就没调过闹钟,没想过早起。我火冒三丈,但也毫无办法。最后,我只能像一个正常母亲一样教育了她几句(你知道你这么做多危险,多叫人担心哪,云云),在上课铃响之前把她放回去了。
怎么说呢,这件事是挺诡异的,但还不至于影响我的日常。至少上周刚发生的时候还没有。那天晚上把雪豹接回来以后我又逼问了她几次,她依旧没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幸好,久违的理智和无忧的天性正在把我从身为母亲的焦虑旋涡中拉回现实:这一带治安很好,这年代也不至于会有什么拐卖儿童的把雪豹一早骗去学校;多半是跟同学打赌,要么就是谈恋爱了;现在的小孩都早熟。等到周末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把这件事忘记了。我甚至忘记跟辰皓讲这件事,因为那个周末我们几乎完全没有时间交流:周五晚上我为了赶一个自媒体的临时约稿熬到了凌晨四点;周六一早,辰皓送雪豹参加区里的小学生女足比赛,她们输得很惨;等我下午起床,辰皓回家接上我,就急匆匆地开车送雪豹去虹口区的一个商场冲浪。那个商场十分令人惊悚,最顶上的两层几乎塞下了半个郊野公园,聚集着各种野外生物与户外运动:猪羊牛鼠滑雪冲浪骑马。室内冲浪课是雪豹另一个好朋友安妮的妈妈执意给两个小孩约的,她说这有利于锻炼孩子的意志和勇气。我们没办法,只好配合(安妮的妈妈和爸爸一起陪同,所以我们也双人出行),毕竟安妮的成绩很好,也是雪豹唯一的学霸朋友。雪豹开心极了,我和辰皓精疲力竭。第二天周日,我们都睡了懒觉,然后中午的时候辰皓就回医院了。搬出去住的这两年,他周日下午一般都在医院加班。
“周日下午容易走人。”他出发前总是习惯性地跟我解释一句,“周日下午和周一上午。”
“为啥?”我总是习惯性地问一句。
“不知道,玄学。”他轻轻地说,又不自觉地露出淡淡的忧郁,那种惯常的、仿佛飘到天际的神情,“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样,周日下午和周一上午,所有人都在喊。”
护士喊人抢救,家属哭天喊地。他没有补充这一句,但我知道他的意思。医院里总有很多可以解释和难以解释的自然现象:比如周五的下午做手术容易出事,因为周五下午手术师麻醉师护士……所有医护主体都急着回去过周末;比如周日下午和周一上午病人容易去世,尽管没人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有些事根本无从解释。那是纯粹的事件、现象、经验。就像有些书根本不容解读,有些人根本不可理解。时间是否会袒露谜底,那是时间的事。要看时间站在哪一边。
当然我从来没料想到时间会站在我这一边。事实是,我早就放弃推理解析上周三雪豹偷偷早起去学校这件事了——或许正是因为我放弃得太早,遗忘来得太快,时间才会过早地把一切展露在我的面前。周一,我和往常一样在八点以前把雪豹送到学校门口,接着从学校往回走,在小区对面的麦当劳停下来买了一大杯鲜煮咖啡。跟平时不一样的是,我没有把咖啡打包回家,等睡完回笼觉后,边工作边喝,而是在麦当劳里当即掀盖喝了两口。可能是因为周末实在太疲惫,以至于周一早晨第一杯咖啡的视觉讯息直接地刺激到我的感官,点燃了我对这个世界久违的渴念。我第一次端坐在这家麦当劳靠窗的一张小桌边,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喝完了一整杯咖啡,然后走到点餐台买第二杯。
“鲜煮咖啡是可以免费续杯的哦。”
说话的是店长,一个笑容可掬的小姑娘,看上去不超过二十五岁。她认得我。我是一名从不续杯的常客。一个在每个工作日送娃上学后需要用一杯咖啡来慢慢回到自我的母亲。于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拿起一个新纸杯,转过身给我打咖啡了。几秒后,她迅速把满杯的咖啡递给我,好心地告诉我下一次可以直接拿纸杯或自带杯来续,然后祝我用餐愉快。我很感动,高声地说了句谢谢,真好。
就在这时,正当我手握新鲜免费的续杯咖啡,满怀着对这个世界的希望与渴望,在这个平凡而友善的早晨带给我的喜悦中缓步往外走,时间的谜底突然袒露在我的眼前。一个女人从侧面窜出来,挡住了我行进的去路。她出现的时候身子背对着麦当劳暖色调的玻璃门,光线全部汇聚到她的身后,以至于我没法在第一时间看清她那张背光的、铺满阴影的脸。但我能立即从她的仪态中捕捉到一种疯狂的信号:她的站姿非常放肆,与此同时保持着那种日积月累的教养活动留下来的克制、优雅。她身形匀称,个子不高,比我矮半个脑袋,但当她的目光停驻我的脸上时,用的却是一种极其傲慢的俯视。她给人的感觉十分焦灼,同时又在努力坚持一种冷漠、无辜、镇定的自我表演。她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在难以名状的惶恐与持续燃烧的希望之间,像一只林间迷途的野兽。
我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着她开口说话。她没有立即开口。很快,我的眼睛适应了被她的身影遮光之后的黯淡,她的面孔开始变得清晰了。那是一张相当精致端正的脸,打一层薄薄的粉,衬出本身白皙的肤色。她跟我差不多年纪,三四十岁,眼睑下方有明显的黑眼圈,双颊透现出一种过度操劳的红光。直觉告诉我她也有自己的孩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此时她正处于一种悬置的、极不稳定不平衡的状态,仿佛她身上暗藏着一种她不想要的生活,而她正因急于想摆脱这种生活而变得东倒西歪。
“我……我喜欢……你的女儿……”
她终于慢慢地开口了——她一开口,我立即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幽门螺旋杆菌发酵的气味。因睡眠不足或饮食紊乱或积郁过久而从胃里涌出来的不健康的气味。像股怨气,混杂着脸部涂抹的化妆品的香气,和那些同样紊乱的、像痛苦一样萦绕不散的话语一起从暗红的嘴里涌出来——
“你的女儿……雪豹,是,是的,我很喜欢她……我也喜欢辰皓。辰皓,你的丈夫……对,是这样的……我爱你的丈夫……我爱他。我非常爱你的丈夫。他是世界上最美的男人,我一直爱他。遇见他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中间间隔的那段时间我也不知道……”
她一开始说话时声音很大,刻意且用力,结结巴巴,但很快就变得非常自然,甚至用起了抒情的语调,像在诵诗。她的普通话挺标准的,不是北方人那种自然的标准,而是在国际大都市的人为标尺下训练有素的典型上海式的标准。她应该是上海人。在表白的过程中,她的面色也逐渐变得柔和,神情平静而悲伤。她是个疯子,这点毫无疑问。
“好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缓有力,“那我们去那边坐下来聊聊吧。”还没等她回应,我就开始向刚才一个人呆坐的窗边小桌缓步走去,边走边环顾四周。这个点店里的顾客还真不少。大部分是边刷手机边快速嚼早餐的年轻人,匆匆吃完应该就会赶去上班。这幕闹剧现在吸引了不少人注意:此时他们都抬起了头,把目光从手机里的喧闹挪回了现实,盯着我和她,来回观望。我能感觉到刚才点餐台后边的店长小姑娘也在悄悄地留意这场对峙——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声音太大了,还是因为她这种疯癫的样子实在太显眼?可刚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她呢?她应该是从我买第一杯咖啡开始就一直在我身后看着我——我拉开椅子,坐到刚才的位置上,把纸杯放在桌上,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和我一起。
她看起来并不诧异,只是有一点点犹疑。但她还是慢慢地往窗边走,步伐庄重,仿佛是为了平衡自己身体内部的不平稳。她慢慢地、庄重地在我对面坐下。这个位置光线极好,我终于能够清楚地观察她的整体形貌。她的打扮挺精致的,日系,上身是一件天蓝色的雪纺衫,领口有几颗珍珠纽扣,很衬耳朵上小巧的珍珠耳钉。嗯,她的气质一点儿也不糟糕,甚至可以说是优越的。如果不是因为她嘴里那股难闻的气味突然在她张口呼吸的瞬间再次扑鼻而来,我可能还不会这么快想要结束这场对峙。
“是这样的,我不管你爱不爱辰皓,”我深吸一口气,冷静地开口,“我不关心你跟我的丈夫有什么关系。但我需要知道,你说你喜欢雪豹是什么意思?”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笑得轻蔑而尖刺,非常符合她那副故作的居高临下的姿态;笑声里面依然夹杂着病态的口臭,这次气味袭来的时候终于令我感到厌恶。
“或者换一个问法,你想从我女儿身上得到什么?你接近她做什么?你为什么一大早要在小学旁边晃来晃去?你是不是已经跟踪我们很久了?”
我提高了嗓音。我的脑中出现的是上周三雪豹六点多起来,兴致勃勃地跑到学校的模样。谜底已经揭晓了一半。一个有口臭的女疯子。雪豹就是为了见这个女疯子对我撒谎,还对此守口如瓶。我的镇定骤然消失了。愤怒在追赶我。另一个我的那副躯壳正在裂开——
“雪豹妈妈,”她慢悠悠地回答。这时她看起来又好像是一个正常人,傲慢地看着我。“首先你要知道,我不是一个疯子。”
这次轮到我先愣一下,然后忍不住冷笑起来了。
“我爱你的丈夫,我也爱雪豹。”她没理我,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还是那种抒情的语调,只是现在她说话变得非常流畅,甚至带点雄辩的意味,那种口才特别好的人才会有的自信,“我今天来告诉你这件事,纯粹是出于尊重。因为无论你同不同意,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继续喜欢他们、爱他们。但我希望你知道这件事,因为我尊重你的家庭。我尊重你的婚姻。我完全没有要破坏你的婚姻和家庭的意思……”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帮你一起带雪豹。”
“什么?”
“这只是一个提议。”她平静地说,眼里闪烁着兴奋,“我是说,我想和你一起照顾雪豹。你可以把我理解成一个帮佣。我可以帮你接送她上学。放学以后我可以陪她写作业,给她补习,周末送她去足球队训练,陪她去游泳、冲浪、上兴趣班、跟小朋友玩。所有这些事。只要是你不想做的,我都可以帮你做。与此同时,我不需要踏进你的家门半步,完全由你来决定我和她相处的空间和时间,我只负责你不想浪费时间做的事情。你会重新获得时间,很多很多时间……你将获得自由。”
我真的惊呆了,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她的双手垂放在桌上,手肘悬空,正襟危坐,一副新闻主持人的架势。在说话的过程中,她的表情和故作的仪态、语气一样庄重,就好像她正在跟我谈论的并不是带娃这样的日常琐事,而是系乎民族存亡世界安危的国际政局。尽管如此,她依然处于一种惴惴不安的不稳定状态,因为她的双肩正在不自觉地交替向两侧歪斜,扶正,歪斜。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睁开眼,蓄积势能,然后从座位上猛地弹跳起来,俯视她。
“我不需要。”我冷冷地说,“你别再接近雪豹。”
“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这个提议。”她有些得意地抬头看我,眨了眨眼,“但我希望你能够认真考虑一下。这样对我们都好。”
我很想把手中的咖啡向她脸上泼去,浇灭她那不知从哪儿来的高傲和口臭。但我知道现在店里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我。
“别再跟着我。”我最后大声说,“我会报警。”
说完,我转身径直走了出去。我感觉到她那歪斜的、轻蔑的、魔鬼似的目光一直粘在我的后脑勺上。哦,那种可怕的目光,和难闻的口气一样黏稠。
那天我彻底丧失了温和的性情与稳定的情绪。是的,我和辰皓原本共享的性格特质忽然间蒸发了,汽化,就好像从来不存在一样。从麦当劳走出来以后,我气急败坏地走回家,路上一连给辰皓打了二十个微信语音和电话。要知道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小时候没有,以前谈恋爱时没有,雪豹出生以后很多着急的时刻都没有。但这时我就像一个被父母宠坏的霸道千金,一个青春期的叛逆少年,笃定世上已经不可能有任何事比此时此刻我自己的遭遇更重要。我当然知道辰皓没有立即接电话是因为他在手术台上——那是周一早晨,周一早晨医院里容易走人——但我执拗地认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远比生死攸关的手术更加十万火急。等接近中午辰皓终于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被自己身上显现出的这种从未有过的狂躁折磨得精疲力竭,累得骨头都要碎了。辰皓耐心地在电话那头听我疯狂地输出:我从雪豹偷偷调早闹钟提前去学校说起,一直说到疯女人歪歪扭扭的黏稠的目光,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我说得很急很快,但也很艰难,尤其是中间复述疯女人说自己爱雪豹爱辰皓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很难说出口——“爱”这个字悬停在我的嘴边,沉重、摇摆、战栗,怎么也出不来——最后我含混地发出一声接近噪音的嘶吼:
“啊嗷!”
辰皓在电话那头吁了一口长气:“好啦,好啦,没事的啊。”他温和地安慰我说,声音轻柔缥缈,仿佛从天外而来。我眼前立即出现了一个令我更加愤怒的画面:辰皓在医生办公室盘腿而坐,一副无思无梦的冥想似的神情。然后他开始告诉我有关疯女人的事。她叫尹欣,上海人,他的高中同学(辰皓高二那年因父母工作调动,从江苏转来上海念的高中)。高中时候他们彼此对对方有好感,但没有表白。后来他们都去了南京念大学,保持着正常的朋友关系,大学毕业以后又都回到上海读研、工作。大概这时候辰皓开始跟我恋爱,结婚生娃——
“我们婚礼的时候她其实也来了,但自从雪豹出生以后,尹欣就几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连看病问诊之类找我帮忙的消息也没有了。直到大概半年前吧,纯粹偶然,有一次她带孩子来医院看病,停车的时候我正好在回宿舍公寓的路上,正好碰着了。”
“所以她确实有自己的孩子。”我尖叫起来。
“对啊,应该跟雪豹差不了太多。”辰皓说,“也是个小女孩,蛮可爱的。不过她不是特别喜欢自己的小孩……”
“什么叫不喜欢自己的小孩?”我又尖叫。
“医院里碰见那次,她看起来都快忘记那个小姑娘了……挺明显的,后来她也跟我在微信里写过类似的话,说她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天哪,疯子。”我倒吸一口冷气,“所以你们半年来一直有联系?你还让她去找过雪豹?”
“联系不算多吧。”辰皓的声音依旧很柔和,继续不紧不慢地耐心地跟我解释,好像是我在小题大做,“她确实立刻跟我表白了,说她一直喜欢我,从高中开始就一直喜欢。她说自从知道我生娃以后就死心了,所以马上随便找了个对象结婚生娃。但她说她对我一直没有变,未来也不会变。”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的家庭很幸福啊,所以也祝她幸福之类的。她一开始也挺好的,偶尔给我发发微信,主要还是表白。但最近几个月确实有些反常,前一阵好像说已经跟丈夫分居了,然后有一阵又跟我说她很喜欢雪豹,说雪豹有跟我一模一样的眼睛……”
“你早就知道她在跟踪雪豹了,还这么淡定?!”
“我不知道……我以为她是说照片……她向我要过雪豹的照片……”
“然后你还真发给她了?”
“我发给她了呀,但我没想到她真的会来找你们。没事没事,别急,尹欣不是坏人,她不会做什么对雪豹和你不利的事的……”
我把手机砸向了墙壁。愤怒吞噬了整个屋子,整个我。忿恨撒盐般布满我所在之地,令我窒息。我全身颤抖,攥紧拳头,比在学校门口训雪豹那天早晨更加愤怒——有一头凶恶猖狂的野兽在另一个我的身体里苏醒了——它瞪着残忍发黄的眼睛,从暗黑的阴影里窥视着我的灵魂。我突然感觉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忍受辰皓那副无论发生什么都镇定自若的模样了。那种好像永远在人间俗世痛苦之上飘悬的优越感,永远平淡疏离的语气——没事没事,别急别急,没什么事是大事,人到最后反正都得死!周日下午和周一上午容易走人!所有人都在喊叫!我的天哪,AI都能表现得比他更有感情。“AI”至少读起来还像“爱”——爱!爱这个字每天都在变暗!每天的我也在变暗。然后我第一次意识到过去十年,我所有的青春,就在这样一种拒斥情绪起伏的、惨淡苍白的婚姻日常中湮灭了。写作、上班、写作、照顾雪豹、出轨、辞职、写作、照顾雪豹、照顾雪豹……整个十年就这么没了。我彻底崩溃了,瘫坐到地上大哭。
下午临近小学放学的时候,我的情绪平复了,很准时。我准时在校门口接雪豹,一边做贼一样四处环顾,看看有没有疯女人在暗中偷窥。我已经没力气审讯雪豹了,接回家以后就放任她自己看电视。过了一会儿,辰皓也回来了。他提前下班回来陪我们吃晚饭,这对雪豹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惊喜。她开心极了,在卧室和客厅中间来回跳窜,大喊大叫爸爸回来啦。辰皓点了外卖,我们一起吃了外卖。他看到我的手机屏幕碎了,立即在官网上给我下单买了一台新的。饭后,他又在台灯下辅导雪豹写了一会儿作业,一脸慈父模样。等雪豹睡下,十点多钟,辰皓又出发回医院了。
“你还好吧?”临走前,他走到餐桌边,轻柔地问我。
我开了一瓶放在柜子里起尘的烈酒,给自己倒了满杯。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整杯酒都泼到他脸上。那张好看的温和的虚伪的脸。就像早上想把那杯咖啡泼到疯女人脸上。可我什么都没做,摆摆手说你赶快回医院吧。
接下来的一周,每天早上我都疲惫不堪。我其实不想送雪豹上学。我根本不想面对那个危机四伏的校门。那种可能隐匿在暗处的歪斜的疯狂的目光。但我实在不想给那个疯女人任何机会接近我的女儿——雪豹,我的女儿!我的!我的!我只好拖着步子,紧紧攥着雪豹的手,在因荒芜的噩梦而变得凌乱的道路上快速移动。一惊一乍,疯疯癫癫。雪豹也意识到我有点儿不对劲。她边走边问,妈妈你怎么了?我说雪豹,你千万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啊。雪豹乖乖地说,好的妈妈,然后摇头晃脑,哼起了少年先锋队队歌——这两天她在入队,快要戴上红领巾了,每天都很乖很听话很亢奋——“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我的老天,歌词和旋律跟我小时候完全一样,一点没变,“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时刻准备,建立功勋,要把敌人消灭干净……为着理想,勇敢前进,为着理想勇敢前进前进……”我目送她进校门,然后逃也似的冲回家。没错,不怕敌人,前进前进,但我再也不会去麦当劳买咖啡了。
敌人没有出现。一整周都没有。我提心吊胆,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周末,我和辰皓又陪雪豹去踢足球、冲浪。这次我主动要求一起去球场——往常我都会派辰皓一个人带雪豹去,因为在连续五天七点起床之后继续在周六早晨六点起床这件事超出了我的忍耐限度——至少之前是这样。在球场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四处张望,寻找敌人暗中窥视的痕迹。到了令人惊悚的商场,我更坐立不安了。辰皓和安妮爸爸一起去买咖啡(安妮爸爸正好要向辰皓咨询膝盖问题),留下安妮妈妈和我两人并肩站在玻璃窗后面。安妮妈妈聚精会神地看着里面教练拽着两个小孩,在模拟的白浪中原地飞驰,感动得热泪盈眶;我在一旁惴惴不安,总觉得会从哪儿突然跳窜出一个令人恐怖的身影:可能是一只野猪、一头牛、一群老鼠,在一个疯女人的指挥下冲出隔壁展示农场的藩篱,冲到我面前——伴随一股浓重的郊野牲口的臊臭——轰隆一声,它们砸破了玻璃窗,为的只是掠走正在劈波斩浪的雪豹。啊啊啊啊啊,我快疯了。我感觉我的生活已经被敌人推挪到了这座城市的最边缘,随时都会轻而易举地坠落、垮塌。
下一周,敌人还是没有出现。我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我的日常依旧是雪豹的日常,没有分离。但我依然隐隐感觉有哪个地方不对劲。又过了一周,我发现我的工作计划被这几周反常的日常打乱了——几周以前我接过一个不错的期刊稿约,写一篇关于疫情之后城市中产阶层精神生活的社论,从容的一个月期限,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周时间。我没做任何调查,没有任何头绪。周一早上送完雪豹,我瞪着一双睡眠不足的眼睛呆坐在书桌前,精神涣散,心力交瘁。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每隔几分钟就站起来,来回在屋子里踱步,像头困兽,一会儿坐到沙发上,一会儿坐到雪豹房间,把脑袋耷拉在粉色的墙纸上,蹭来蹭去。没多久又到了接雪豹回家的时间,一天又过去了。我什么事都没干,一个字也没写出来。第二天,离交稿只剩最后四天,一个美好的艳阳天。我送完雪豹,背负着沉重的躯壳,绝望地走在我的道路上。已经三周没有去麦当劳买咖啡了,我想,但敌人大概也不会再来了。疯女人一定已经消失了。这个新奇的想法令我振奋,牵引着我的思绪和步伐,往麦当劳的方向走去。
好吧,现在我必须承认:当我终于在麦当劳落地窗边的小桌前看到她的时候,我终于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因为疯女人不会出现的想法而来的——相反,我始终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在这里再次遇见她。事实是,几周以来,我一直在期盼着她再次出现。我热烈地盼望她再次歪斜着身子,傲慢而庄重地走到我的面前,把那可怕的魔鬼契约一字一句地写下来,摊开,请我逐条复核,最后再用她那诗朗诵般的播音腔宣读:“你将拥有时间,很多很多时间。”你将找回过去的十年。“你将获得自由。”天哪,这是多么美好的许诺!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如此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我的心跳在加速,我的眼前全是时间、时间、疯狂的时间。下一秒,我已经坐到了她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张得胜的面孔——她还是那么傲慢、放肆,但她的状态跟上次完全不一样。这次她看起来容光焕发、轻松自如。她优雅地坐着,头发里披着阳光,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身上那种不平衡的、倾斜的状态完全消失了,好像已经摆脱了她不想要的生活。我呆呆地看着她,竟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好像面对的是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不,她不是敌人,不是的。不是我的敌人。她站在我这一边,跟时间一样。她是我的盟友。
“我已经正式离婚了。”她笑着对我说,嘴里那股病态的气味也消失了。
“所以那天早上,雪豹,是来找你的?”我虚弱地问出我最想问的话,一面在脑中思考她刚才宣布的消息。
“不是。”她摇摇头,“我答应过辰皓,在经过你同意之前,我不会直接出现在雪豹面前。未来也是。我尊重你,我尊重你的家庭。我说过,完全由你来决定我和她相处的空间和时间。”
“那她为什么……”
“我知道你说的那天……那天我确实也在校门口,但跟平时一样,我只是在旁边看雪豹,看你们。你可能不相信我说的,但只要看到雪豹,我就很开心……所以有一阵我每天早上都会来看她。当然过去的几周我都没有去校门口,我需要去处理一下我自己这边的事情。前几天处理完,我每天都到这里等你来找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可是雪豹为什么……”
“说实话,我认为她没有说谎,她就是去复习的。”她捧起我平时点的那种鲜萃咖啡,惬意地喝了一口,“她想表现好一点给老师看,大概是因为她想加入少先队吧。可可也是,我自己的女儿……她最近也在准备进少先队,表现可积极了……”
怎么可能?你根本不了解雪豹。我想反驳她。但话还没说出口,我忽然觉得自己没办法排除这种可能性。或许我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了解雪豹,我的女儿。我也不了解辰皓,我的丈夫。我甚至根本不了解我自己。于是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她:
“那你的女儿呢,她怎么办?难道你不爱你自己的孩子吗?”
她安静地看着我,目光持久地停驻在我的脸上,似乎我的脸是一部难以辨识的手稿。
“你知道有时候,一个人一旦跨过了某个界限、度过了某个时刻,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去了吗?”
她缓缓地开口,眼神从我的脸上飘开,轻柔地升到屋顶,飘走,穿过苍穹,飘向一个遥远的天外的国度——
“就像从公元前来到公元后。跨过了公元元年。新的纪年已经开始了。救世主已经来过了。那是新的时间。你也是新的。一个新人。你再也回不到公元前的世界了。”
我屏住呼吸,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很奇怪,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好像同时又有一点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的眼神还在空中飘忽。我意识到这个神情跟辰皓惯常的迷离非常相似,仿佛飞到了某个宇宙,忽地看到了时间的全貌。
“我很爱我的女儿,但我必须承认,这样的爱不是我自己的主动选择,是命运附加给我的。可可刚出生的时候,我抑郁了很久,因为我发现我不爱自己的孩子。一个母亲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我不敢把这种想法告诉我老公、父母、可可,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很想把这种想法从脑子里清除,唔,杀死怪想法。这很困难。要杀死这些想法,我可能得先把自己杀掉……”
我打了个寒颤。
“……但我没有……我也不会这么做的。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新的人了。你看,我又有爱了。我自己的爱。爱的能力。嗯,我又有爱的能力了。我说我想和你一起照顾雪豹,只是因为我爱辰皓和雪豹。我想多为他们做一些事。假如他们不需要,那我就会离开,远远地……但我依然会爱他们。因为爱是生命,是主要的东西。爱是万物之心。假如心停止跳动,一切都将枯萎,都会变得多余而无用……离婚的时候我把一切都说清楚了。我老公他们家本来就想把可可接去加拿大念书,但我打算继续留在上海;或者去其他地方,过新的生活。我当然会去看可可,我的女儿,但我不打算继续按照从前的计划生活了……我选择爱,另一种爱。我选择我自己的生活。因为新的时间已经开始了……你知道的,新的纪元……”
她慢慢地说着,一会儿思路清晰,一会儿荒诞无序。声音跟之前一样,既坚定又游移,在庄重严肃的播报腔和深情款款的诗朗诵之间来来回回。深秋的太阳正好在云层间穿梭,隔着玻璃窗一阵阵洒进来,洒到她的脸上,把她的面孔照得跟她的话语一样。一阵明媚,一阵阴灰。
“我理解。”
我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说。但我确实理解。我感觉自己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我看着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喝完了手中的咖啡。一个在播音员和诗人之间的女人。一个原本可以和我一样生活的女人——这个女人刚刚向我袒露了心声,向我倾诉了她最隐秘的痛苦,同时嘴里还在念叨“爱是万物之心”这般俗套的,梦幻而美丽的诗句。
“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帮助。”我继续说,“我很感谢你的提议,但我不需要。”
她缓慢地点头,目光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失望。她的嘴唇在颤抖,拼命吞咽着空气,好像在试图阻挡那些已经涌到嘴边的泛滥的话语。她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庄重地站了起来,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冲我挤出一个淡淡的、不易辨析的高傲的笑。然后她拉开椅子,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的光线忽暗忽明,她的影子很快消失了。无声无息,在一个悠长的、看不见的梦的深处。
我乐于想象尹欣真的消失了。这座城市很大。即便她真的一直一个人留在这里,抛弃了她的家庭,远离了她原本就不想要的生活,但只要她那种偏执的疯狂的精神的爱不转化为作用于物质世界的行动,我再一次遇见她的机会应该并不大。事实是,我觉得辰皓说的没错,她并不是一个坏人。即便她真的强行介入我的家庭生活,我也不认为她会对雪豹、我的家庭、我的生活造成什么损害。我甚至乐于想象——时常会想象——假如我真的接受了她的帮助,或许所有人都会很快乐。我会得到自由。雪豹会获得关注,辰皓会获得时间,尹欣会获得万物之心。不过,有些事还是只适合停留在想象。
那一周,尹欣离开以后,我立即找回了我的工作效率和冷静淡然的性情,回到了现实生活。我在两天之内写完了初稿,最后花了半天时间润色复核。刊物的编辑非常满意,而周五那天正好发生了一桩不太好的社会新闻。我的文章很有话题性,他们临时编辑了一番,周六一早提前发表了微信推送版。没到中午,雪豹还在踢球的时候,点击量就已经过万。我站在球场边上,捧着手机一条条刷我文章下面的留言评论。我刷得专心致志,以至于根本没有留意雪豹冲刺助攻的时候摔了一跤,俯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辰皓及时地跑过去安慰她。她的队友和对方队员都跑过来夸她的爸爸长得真帅,于是她哭了一会儿也就好了。但一直到下午在商场冲浪结束,我们和安妮一家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那天是最后一节冲浪课,也是我们两家人第一次一起吃饭),她都还在跟安妮嘟囔:我妈妈不让我玩手机,可她自己一直在玩手机!我立即斜瞟了她一眼。她放低了音量,眼神里全是埋怨,然后赶快换了个话题,开始跟安妮讨论加入少先队的事情;安妮成绩好,已经是少先队队员了,第一批加入的。
“戴上红领巾以后,是不是可以做很多以前不能做的事?”雪豹问。
“好像也没有。”安妮答。
“但是为了戴上红领巾,要做好多好多好事呀!”
“是呀。”
“那你说,我们冲浪,算不算做好事呀?”
“可能不算吧。”
“那什么样的事才算好事呢?”
“哎呀,我也不知道呀……”
其实小孩子说话挺好笑的,但听多了实在有点无聊。不过安妮妈妈还是一如既往,开心地加入了她们的对话,温柔耐心地给两个小孩讲解什么是“做好事”。辰皓和安妮爸爸坐在一边东聊西聊业务上的话题,我便心安理得地继续密切关注手机里的动态:大家都看到了我写的文章,都在评论我的话语,哈!哈!哈!哈!哈!哈!我感到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在注视着我——那些目光轻盈而深邃,像太阳的光,从山顶喷薄而出,把我和我闪光的过去、未来连接到一起。
是的,那天我自我感觉极佳,心情极好。在那座既敞亮又幽闭的荒唐的商场,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新生活的开始。不过饭后又发生了两件事。首先是雪豹和安妮吵着要去动物集市撸小动物。对此我原本很反感,因为我觉得那些小动物非常可怜,必须生活在这座可怕的商场里,每天还要忍受一批批长期呼吸不到自由空气的饥渴的城市顽童的凌辱、玩弄。但我心情不错,并且想到冲浪课终于结束了,应该也是最后一次来这个地狱般的商场了(上帝保佑),就放任她们一起去玩一次吧。于是她俩兴奋地戴上小手套,拿着切得很细的胡萝卜条,在各个圈栏之间来回走动,逐一投喂小兔子、小绵羊、小奶牛、小香猪、小仓鼠……我想找个位置坐下刷手机,但那里很拥挤,人来人往,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我只好和辰皓一起站到靠墙的一个位置,前面是人气平平的小仓鼠圈栏。我一边刷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圈栏,猛然发现圈栏里面正在发生一场显而易见的残忍的凶杀——大部分仓鼠都逃窜到了圈栏的两边,只有两只仓鼠位居圈栏的正中央。我睁大眼睛,低下头去仔细看:其中一只仓鼠正在疯狂地撕咬另一只的脑袋,不依不饶;另一只仓鼠被咬得只剩下血肉模糊的半个脑袋,残破的四肢皱了起来,抽搐得变了形,最后发出一声垂死的怪叫,“吱”——
“它死了!”我尖叫起来,冲着旁边的工作人员高喊,“它把它咬死了!”
工作人员是一个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女人,看起来很淡定。她立即转身拿起一只红色的塑料碗,熟练地打捞了两下,把那只被咬死的仓鼠顺势捞进了碗里,迅速扔进了身后的垃圾桶。她有点遗憾地摇摇头,然后对我咧嘴笑了一下。死亡只是一场偶然的不幸,她用眼神告诉我。我惊慌失措,扭头寻找雪豹。雪豹和安妮还在隔壁喂小香猪,没有看到凶残的死亡现场。幸好,幸好。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惊慌,大口喘气。然后我转过头去看辰皓,他依然一脸平静,仿佛游离在天际之外、残暴的真相之外。我虚弱地扶住他的一只胳膊,贴靠上去。他很自然地搂住我,拍拍我的肩,说,没事没事,没事啊。嗯,辰皓一直爱着这个世界——物种的生死厮杀,生活的无边恐怖,无处不在的死亡与告别。我的丈夫一直爱着这个可怕的世界,他所在的世界。因为在这个可怕的世界的背面、外面、上面,他始终能看到另外一个美妙而欢乐,像人一样纯朴的所在。
那天后来我们在动物集市待了很久,因为最后还发生了一件事。我当然急迫地想逃离这个鬼地方,正好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只付了三十分钟撸动物的钱。但时间快结束的时候,雪豹正巧在跟整个集市里她最喜欢的一只小山羊道别,一旁突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曲乐声——一阵尖锐的唢呐,伴着叮叮咚咚轰隆轰隆锵锵锵的鼓板、堂鼓、大锣,嘈杂无比。我皱着眉往旁边看去。一群人正围在商场中间临时搭起来的台边观看。台上有一群穿得像京剧模样的角色——可能不是京剧,可能是潮汕戏,也可能是秦腔,反正我分不清——大敲、大叫、大跳。我很讨厌太响的声音,何况商场里本来就够令人窒息的了,这声音一响起来更是令人头昏脑胀。我双手捂耳,着急地走到雪豹旁边,大喊:雪豹!结束了!我们赶快回去!这里太吵啦!
雪豹直起身,看看我。她看看我旁边的辰皓,看看脱下手套准备回去的安妮,然后又低头看看身边的小山羊。小山羊沉默地站着,在剧增的喧嚣和安静的命运里站着,温顺、静谧、美丽。然后雪豹再次抬起头看我,眼里闪过一丝我不熟悉的坚定。
“妈妈,我要陪着小羊。”
雪豹大声说。事实上,为了确保她的声音能够穿过重重乐声,穿过我捂耳的双手,最后进入我的耳朵,她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地大喊。接着,她蹲下身子,正好跟站着的小羊差不多高,把戴着手套的双手捂在两只耷拉在山羊角下方的耳朵上。小羊的眼里没有一丝波澜,继续温和地看着前方,好像在微笑。
她就这么蹲在那里,手捂小羊的耳朵,从第一曲一直捂到最后一曲,很久很久。安妮和她的爸爸妈妈看着她这么捂了一会儿,去舞台边上看戏去了;辰皓去给雪豹付了钱,给她买了更多时间;我看着她,看着另一个世界从新的时间深处诞生,神秘地浮现。
尹欣是对的,我想。爱是万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