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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层固化与勉强的自尊——关于王玉珏中篇小说《瞳距》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王春林  2024年04月22日08:23

先后两次认真地读过王玉珏的中篇小说《瞳距》(载《收获》杂志2024年第1期),掩卷沉思,无论如何都不能不为作家对阶层固化现象的尖锐揭露而倍感震惊。故事从身兼叙事视角功能的人物形象尹芳春节前夕一个人携带女儿妙妙驾车从北京返回家乡小镇陪同年届六旬的父母双亲过年开始写起。一方面,她丈夫武静国明明拥有一辆高档丰田汽车(“武静国平时开的那辆丰田SUV,陆地巡洋舰,不是一般地威猛高大,尹芳根本驾驭不了。”只要联系小说的主体故事情节,我们就不难发现,这里的“尹芳根本驾驭不了”一句,其实带有不容忽视的象征隐喻色彩),但第一次驾车上高速的尹芳却偏偏要放着自家的车不开,而去借蔡姐的车来开。另一方面,既然武静国可以熟练驾车,那既是丈夫又是父亲的他,为什么竟然不愿意陪同尹芳母女回岳父家去过春节呢?以上两个疑问叠加在一起所构成的,其实正是《瞳距》这部小说的艺术悬念所在。

却原来,尹芳之所以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带着女儿回家乡小镇过年,主要是因为她和自己那位身为“准院士”的丈夫武静国前一天刚刚签订了离婚协议的缘故。武静国是即将成为院士的学界新星:“院士是俗称,更专业些的叫法,是学部委员。他很快就会成为整个北京乃至全国最年轻的学界新星,岂止学界,还要跨界,院里一直都在重点培养他,下一步估计会兼一个分管什么的副院长。”而尹芳呢?好听一点的说法叫验光师,通俗一点说,也就是一配眼镜的。“一个配眼镜的居然嫁了个院士!”

因为原本就分属于两个不同阶层,武静国和尹芳当初的结合本身就是一个误打误撞的错误,所以,他们俩到最后走到离婚这一步,自然也就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必然结果。依照武静国事后的说法,他之所以能够和地位相差悬殊的验光师尹芳走到一起,主要是因为自己莫名其妙地在尹芳那里获得了一种“安心”的感觉。但其实,只要看一看小说中关于他们俩婚后生活状况的描写,我们就不难知道,两人之间的确谈不上什么夫妻感情。比如:“尹芳打心眼里是感激的,即便对方结了婚之后从来不允许她碰不属于她的东西,从来不跟她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同一张床上醒来,她心里也是感激的。”比如:“尹芳恍惚了很久,妙妙都生下来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对于她来说,生活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或许就是从一个地方配眼镜换到另一个地方配眼镜而已。”再比如:“结婚后武静国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半径和轨道,那轨道和她的交集少得实在可怜,要么在饭桌上,要么在床上,他每隔一段时间偶尔经过一下自己,遥远得就像另外一个星球上的人,或者他就是那星球本身。”够了,只要看看以上情形,我们就可以断定,武静国和尹芳之间,不仅谈不上什么感情,而且连最起码的彼此人格平等都不存在。既然是这样的一种糟糕状况,那无论是武静国结婚三年后的外遇,还是他们俩的因外遇而最终分道扬镳,所有这些事件的相继发生,应该说都是顺理成章的一种结果。

与姐姐尹芳的悲剧性情感遭际形成鲜明呼应的,是她那位最终投湖自尽的弟弟尹翔。尹翔原本有一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人特别好,跟他们家一样也是农村的,在镇上一家商场里卖电器,尹翔家的冰箱洗衣机都是她找售后要的二手机,一分钱没花。”但所有的这一切,却因为那个名叫曹明明的富婆的出现而被彻底改变。首先是曹明明的资产情况:“除了现在的这家‘海市参盟’,自己名下还有四家参行,一家海产贸易公司,外加两家生鲜连锁超市。都是离婚的时候对方给的,当然本来也应该给她。”身为一家健身俱乐部业务员的尹翔,之所以在姐姐大婚那天下定决心和女朋友分手,然后一心一意地追求年龄比自己整整大了九岁的曹明明,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受到了姐姐跨界婚姻成功的启示。既然配眼镜的姐姐可以嫁给一位“准院士”,那自己为什么就不可以娶一位富婆呢?然而,多少显得有点幼稚单纯的尹翔,根本就没有料想到,自己虽然为了追求曹明明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考虑到曹明明因为宫颈癌而切除了子宫,再也不可能生育,尹翔竟然做了“输精管结扎”这一男性的绝育手术。输精管结扎倒也还罢了,关键问题还在于,因为术后感染的缘故,“以后想要恢复的话基本是没戏了。”)要害处在于,即使年轻的尹翔为了能够和曹明明结合而做出了如此巨大的自我牺牲,但到头来,却还是遭到了曹明明的残酷拒绝。仅仅只是在一次饭局上偶然结识了一个省高院的副庭长之后,曹明明便把身处底层的尹翔冷酷无情地拒之门外。尹翔之所以会选择中秋节后的第二天,也即农历八月十六的时候投湖自尽,正是因为他已经对生活彻底绝望的缘故。

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显然是,如此一篇尖锐揭示批判阶层固化现象的中篇小说,为什么要被命名为“瞳距”呢?原来,“瞳距”这一标题的由来,与武静国紧密相关。所谓“瞳距”,“就是两只瞳孔之间的距离,也就是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似乎天生就是学习动物的武静国,不仅眼睛高度近视,而且“瞳距”也要比正常人宽了许多。用曾经给他配过眼镜的尹芳的话来说,就是:“你的瞳距比正常人宽,宽很多,八十二,我给你加进去了。”如果联系小说中万难破解的阶层固化现象,那么,在一种象征的意义上,武静国那较之于正常人过宽的“瞳距”,自然也就可以被看作是阶层固化后将不同阶层分隔开来的壁垒和鸿沟。

面对如此残酷的社会现实,精神脆弱的尹翔投湖自尽。与弟弟尹翔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姐姐尹芳。虽然蔡姐曾经设身处地地竭力规劝尹芳,一定不能轻易答应武静国的离婚要求,无论如何都要和他死磕到底,但尹芳却很显然辜负了蔡姐的一番良苦用心:“离婚协议已经签了,刚签,前天,回来的前一天。她让蔡姐失望了,房子、车、存款,一样都没要,只要了妙妙。蔡姐知道了一定会骂死她,该要的不要,不该要的往身上揽。”一方面,借助于如此一种决绝的方式,作家的确表现出了尹芳虽然置身于底层,但也一样有着不容侵犯的人格尊严。但在另一方面,尹芳的这种决绝表现,却又与她此前三年内在武静国面前所表现出的那种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我们由此而生出的一种疑问就是,在长达三年时间里都一直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尹芳,何以会在忽然间就近乎判若两人地变成了一位人格自尊的坚强维护者?因为缺乏必要的具有充分说服力的情节铺垫,所以,如此一种性格演变的发生,其可信度恐怕多多少少存在着一点问题。在文章的标题中之所以要把这种自尊称之为“勉强的自尊”,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2024年2月6日晚23时30分许

完稿于文水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