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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做一个忠于本心的自己,每个人都是问道者 此心安处是吾乡
来源:北京晚报 | 子斐  2024年04月13日10:44

初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遇到了《问道江南西》这本书。作者阿痴,不是久仰的大名。书的封面是大大的“问道”二字,没有腰封的装饰,对于习惯了在书皮上繁复设计、在腰封彰显人脉、在内文里用前言作雕饰的“行情”,乍一眼看上去,竟然觉得这本书有些简陋。但小书翻开即是正文扑面,素未谋面的作者满怀诚意地将故事和盘托出,让有缘相识的人经历了一场期待已久的老友相见,猝不及防地把思绪回归到上世纪90年代江西那片红土。

在出版社的推荐语中,《问道江南西》被定位为一位女性作者的求道之书,书中的主线其实是两个忘年交男人的故事。年长者是叶长鹰,标准的上海静安人,在特定年代中成为了上山下乡前往江西的一分子。他痴迷油画,然而在时代与生活的推手下,不得已放弃艺术之路。叶长鹰一生期许着学油画、进央美、在纽约巴黎开画展,但这份痴念最终只是镜花水月,触不可及。他的人生先是在农场养鹌鹑,后经过招工进入钢厂,当夜班的调度员,一当就是十几年。心高气傲如他,藏起了画画的爱好,却骗不了自己的内心。拧巴如他,一边在钢城凑合着结婚生子,一边又时刻想着要“回上海,重新做回上海人”。在江西遍地都说“娘册那”的方言里,他那始终如一的上海腔、精心布置的房间,每一个细节都告诉着读者他不曾放弃精致有品位的生活,放弃上海范儿。故事的结尾,当静安区的房子、乖巧的孩子和善解人意的妻子终于成为了标配,他看似成功,却因自己主动放弃美术梦而内心难安,抱憾而死。

年幼者是陈报生,钢城土生土长的娃,父亲残疾,家境落魄,因为父母合同工的身份,他连在钢城上幼儿园都没有可能。可就这样的一个孩子,偏偏就有着极高的书法天分,从五岁开始就自己揣摩《圣教序》,十几岁时已经精通各种字体。他是叶长鹰看来命中注定要上中央美术学院的人。可是,憨厚的报生更像一枚随遇而安的棋子,没有对自己的人生生出贪心杂念,他从容地上技校、依靠重体力活谋生、当兼职书法老师,养家糊口,沉默而幸福……叶长鹰曾经一度认为,报生和他都是没有功成名就的艺术家,只是因着现实的蹉跎,才华不得施展。事实上,陈报生与他心性不同,走的也是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报生生于钢城,活于钢城,也从未想着离开钢城。在小说的中间部分,借着陈报生师父之口,报生早已回应了叶长鹰对书法的态度:“能写就写,不能写就好好过日子,把家里照顾好。不要想着怀才不遇,也不要自暴自弃,都没什么。书法在心里。倒还不在笔下”。在小说的末章,叶长鹰身患癌症却心头有憾,总有一份意难平让他无法心安,本能促使着他回到江西的红土上寻求答案。在看着给培训班上课的报生那一瞬间时,他终于醒悟“求道若正,又怎么能计较在哪里求呢?”——报生早上背米,夜晚教人写字,表情从容淡然,内心透亮,没有上过央美又如何?他每时每刻和他的书法在一起。闻道有先后,长鹰非报生。而人生之道,艺术之道,众道归一处,无非是心中的那份笃定坦荡。

“人生何处不道场,灵山远求灵山消。”小说由一对忘年交的男人着眼,牵扯出来的,却是一群人的问道之路。书中穿插着怀仁、汤显祖、八大山人、傅抱石等人的求索之路——怀仁用心血集字做成《圣教序》;傅抱石在东京画展后名声大噪却执意回国;八大山人一生慨叹“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汤显祖无视众人的诽谤,依从天道、顺势而为写下的情爱唱白。这是先贤的“道”。书中作为众生相出现的路人甲乙丙丁,围绕在两位主人公周围,虽为配角,各有风采。摄影店的小胖以拍照谋生的同时坚持绘画,报生爹虽然日子拮据却不肯顺走钢厂的煤,小梅的姨夫办了内退只为唱佛经,报生的师父林玉黛精通书画、依恋故土最终去美国给女儿带孩子,这是当今人的“道”。这些以钢城为圆心不断延伸出来的人和他们的故事,扎实地踩在红土地上,分外感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完美和不甘心,每个人的生活都谈不上有多么光彩亮丽,都是最普通不过的人间蝼蚁,偏偏凭借着内心的一点执念,活出了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书及此处,问道江南西,作者化身为叶长鹰问个究竟,问出的是人间活法,是顺势而为,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笃定。

作者文笔细腻,对于江南风物的描写信手拈来,常让人有一种置身其中的真实感,可以看出有很深刻的自身生活烙印。她着力呈现出的一种具象生活,将激荡风云的20世纪90年代,写进寻常人家烟火里,写出了时代浪潮里难以抵抗的宿命感,让读者直观地相信,这段故事虽然没有发生在自己的身边,但确实真实发生过。将古人的剪影嵌入在热火朝天的年代,将钢城的生活进行白描般梳理,这样的古今交错,并没有产生令人跳脱的阅读体验,反而回到了一个更宏大的母题:土地。江西红土是全书57章文字难以绕开的魂魄,所有的故事都是在红土地上发生的,小到农民浇田、吃饭、听戏,大到一个人与命运做出的抗争搏斗。小细节的勾勒让小说有了生活的真实感,大事件的描绘又让小说有了历史的厚度。从怀仁到八大山人,从傅抱石到陈报生,故事似轮回,而土地是故事的托举者,在作者娓娓道来的叙述中托起古往今来的世间之道。

“都云作者痴”,对于现实生活来说,可能真的很难找到一个陈报生式的人物,“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陈报生是作者笔下理想型的化身。然而,在现实的江南之西,九州大地,更多的年轻人是叶长鹰式的人物,就好比叶长鹰乘火车路过的小小一个站台,却时刻诘问生活“这么小的站台够他们用么?这里的人如果要去比利时,得倒多少趟车?”他们离开故土、奔向繁华,他们心思不定、难以扎根,何以为家。但是,我们仍然要期待现实生活中有陈报生这样的人物,这是作者痴心所期,也是文学作品能够留给我们的一个光明结尾。

问道即是痴,《问道江南西》是两个人的故事,也是一群人的故事,是大时代里的年代剧,更是平凡人的故事集。生在当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也都有自己的那份勘不破和舍不得。时代如洪流,大势不可挡,而这400多页纸想启迪的是每一个展卷的我们,是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物欲中如何做一个忠于本心的自己。在旁观一个个他者的故事里,不停地去叩问自己内心,该怎么样做人怎么样做事,该怎么样才能找到自己的那份笃定。又是一年春来早,每个人都是问道者,而人生之道,就在田间地头,麦苗青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