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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新创作谈:关于《深山》
来源:《十月》 | 吕新  2024年04月09日10:03

王永丰的儿子王七峰用剃头刀把自己割死的那时,我们还年幼,因此完全不知道他具体割的是哪个部位,也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是脖子还是其他什么地方。至于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就更不知道了,因为那么多根本不如他的人还在艰难困苦地挺着,劳作着,从来没想过不活,平时手破了,还得上点儿磺胺粉或者抹点紫药水,拿纱布包一下。有时头疼得厉害,吃药不顶事,还得去请教一下老贺,让他给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作怪,或者冲撞了什么。所以,只能想象王永丰的儿子王七峰从外面回到家里,转一圈,又转了三圈,仍然没有找到不死的理由,就拿起了放在窗台上的那把不怎么明亮的破刀,只能想象一片有稀疏短小黑毛的白肉上有沟渠裂开,血就从那道沟渠里流出。实际上呢,那把刀不一定不快,也许它锋利异常。

所以说,如果要弄清王七峰的真正的死因,不能依靠任何人的想象力,任何的想象——就算是奇思妙想,也只会离真相越来越远。但是,如果是要描写王七峰,挖掘王七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是黄昏时分,院子里落满了鸟,离窗户最近的那道山墙像是镀了金,那是王七峰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瞥,最后一个印象。

哪里的深山都没有门,如果在进山的地方有一扇上面生长着草木泥石的浑然一体的山门,关上后,整个山区就是一个寓言的世界,甚至本身就是一个寓言。

雪后泥泞多风的春天,铁轨陌生如蛇,在阳光下伸缩扭动,到了夜里,又有冰冷的手,带着生石灰染过的秃指甲,伸进很多人的梦里,滑过他们的荒凉的山岗和洇着水的洼地。电线怀揣着铝制的心肠,笔直地行走,目不斜视,一来了就直奔公社去了,没有人认为这个穿着黑皮衣镶着银牙的会住下来,但事实却就是永远地留了下来,后来的一些年已完全与山区融为一色,不再能看出曾是远来的和尚。与他前后脚来的是硫酸和铜,柴油和尿素。硫酸不随便见人,一来了就把自己关进小黑房子里,至今都没有几个人见过。铜则像傻瓜一样,永远一副足够灿烂的笑容,无论对方是谁。很多年大家都在琢磨一个问题:尿素是尿做的么?如果是,事情就简单了,我们自己就能生产。时间在山区的身躯上勒出既简明又难懂的印痕,寓言消隐,故事继续,大家确信摩登的生活正在来的路上,距离我们这里还有三百二十里。

不久有喜欢抬杠,喜欢唱反调,喜欢看别人焦头烂额眼圈发青的人说,不是三百二十里,是三百二十公里。其险恶用心无非是想把人们再重新推回到枯井般的黑暗和绝望里去。但是老人们说,公里也行啊,公里怕啥,无非是多一天少一天的事,只要命足够长,啥都能见上。

某一天,有人放羊回来,看见传统农业岁月的分水岭上山花烂漫,靠近他左手的是一个草编木旋的社会,有人蹲在地上正歪着头用嘴吹火,小农经济的炉灶灰烬黯淡,火星四溅。

牧羊人的徒弟,类似的那些很早就投身于农耕的小大人,在很多鸟语花香的文章里,被描绘成田园牧歌里的童子,骑在牛背上,吹着笛子。事实上他并不会吹笛子,只会嘶嘶地吹口哨,才十三四岁,就有了一棱一棱的抬头纹。他告诉他的师傅,别再动不动就喝喊他,因为他也已经是见过天日的人了,这会儿就是去死,也不怕了,也值了。牧羊人惊得两眼暴突,思绪凌乱,他当然知道这狗杀材说的见过天日是什么意思。他一直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快乐在今天好像是一件无比重要的事,人们常拿来互相祝福,说明还不是一件太靠实的事情,还在捕捉和眺望甚至寻找的阶段,像理想一样需要向往,如果随手就能拿到,也就不那么珍贵了,用不着互赠互祝了。更有观念领先者认为,人活着,不快乐,毋宁死,不管什么样的生活,只要不快乐,就不值得过。这么说话,这么高要求的,只能是一只娇生惯养的夏虫,不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所谓快乐,也并不是所有人努力的目标,就有人不记得世上还有那么一种东西,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吃饱穿暖才是最大的幸福和最高的目标。而自由和快乐仍是另一小部分人的事,是别人的事,遥远缥缈到不愿意去想它,抽象到令人厌倦。柴门里一个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给自己补裤子的的子弟能为快乐奋斗么,要说能也能,把裤子补得平整顺溜,看不出补过,应该就是当前最大的快乐。能专心琢磨一些虚词么,能在一颗米上一张纸上描绘出三百里宫殿么,宫殿的格局只能屈服于他有限的经验和想象,那些溢出的部分,任性的部分,永远难以呈现的部分,将使他不堪重负,积劳成疾,不久于人世。

这么看来,王七峰好像快要和快乐沾边了,因为吃饱他应该没问题,穿暖更没问题,他本身还有多余的用不了的布票送给他想送给的人。剩下的就应该是快乐的问题了,但是没有人那么想。大家都怀疑他是遇到了过不去的事,或者受到了诅咒或不可抗拒的胁迫甚至引诱。

有些词,比如那些虚伪浮肿的重达几十公斤甚至一两吨的高词大词,耀眼凌厉的堂皇之言,它们即使花枝招展、高头大马地出来到处串门,也不会串到我描绘的原野上来,它们自己腿不顺是一个方面。这一点,任何时候想起都会使我安心,就像猛然抬头,发现整条路上只有你一个人在走,幸福感会成倍增长一样。那无非也就是一种流浪狗式的欢乐和幸福,起因在于胆怯,底色也还是对于世界的恐惧与畏惧,只求安生,不期望能遇到啥。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一只死耗子,意外的欣喜如同猝不及防的惊吓。这件事的一抹童话色彩或温情之处在于四野无人,暂时没有凶恶骄横的大中型同胞前来争抢,不过时间要长了,那就又难说了。

写小说要求人能够直面丑恶,但不能为了写,故意去呼唤它,迎接它,甚至迎回家,待为上宾。

现在看《深山》,像是一个清冷而又人声鼎沸的梦,许多段落的描写也好像是在记录梦中所见,事实上它当然不是梦,而是曾经的每一天,一天又一天。但时至今日,每一天都没有剩下,连一根麦秸都没有留下。有人活在正常世界里,另有人匍匐在正常世界的背面,世界不管多繁荣,多发达,又与他们何干,虽然最后全都踪迹全无。如果不写下这些,他们就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尽管大多数人也有嫡传的后人,后人们也在沿用着某一个姓氏的笔画和读音,逢祭日也去上坟,提着篮子或塑料袋,甚至行李箱。

一个词,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的词会失魂落魄地在空荡荡的山区游荡三至五天,甚至更久,他在寻找一个门前有水洼和柴篱的院子,水洼里常倒映出远方的某个陌生的城头,有时则是姥姥在紫盈盈的小路上迎风疾走的身影;在找不到一个熟悉的屋檐下的时候,它就是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再过些天,如果还不能从一扇门里走进去,它就得就地消失或者飘出这山坳了。一句艰难的黑灰色皮绳或干涩的木轮一样的话,从最初的隐约在望到终于说出并写下,时间已从春寒料峭来到入夏。

女人们的生活苦乐参半,因为不管丑俊,无论贫富,每一个女人的心里都埋着一颗浪漫的种子,一颗永不腐坏的种子,与生俱来,与生俱去,去的时候即使身躯破败,千疮百孔,那颗种子也仍然完好如初。有些种子数十年始终没发芽,并不是种子坏了,而是由于上面冻土坚硬,冰天雪地,光线晦暗,日照也严重不足。

仿佛一辆即将就要驶离深山的车,已有很多人坐在上面,但仍有人没有上车,还有人没出来,还有人没听见,更还有人压根就不知道有这回事,还蹲在羊圈里切草,牛蜂深入耳朵里,跳蚤站在眉毛上,羊毛粘在嘴唇上,还有众多飞机在头顶上盘旋,在脸前嗡嗡,飞机多为黑绿两种,绿头金翼者最为结实庞大。他是不是以为那些飞机是来接他的,他不会那么想,更不会认为全世界的飞机都来到了他的羊圈里。事实上那当然也不是飞机,只是环绕在他生活里的众多生生不息的不离不弃的苍蝇。

不说别的,只说一点,不写下这些,连山上的山杨树、山下的那些白杨树也会愧对,以后还有何面目和理由再走到它们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