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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次月落》:以小说的方式“考古”
来源:《收获》 | 梁贝  2024年04月01日21:17

前些年由山西迁徙到江苏的80后青年作家孙频,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自觉磨练,近几年来的小说创作已经开始走向了更加开阔多元的实践。一方面从文体上看,她仍旧坚持在中篇小说这一创作领域持续不断地发力,另一方面从题材的角度来说,除却早些年那些与作家个人经历联系相对密切的女性书写之外,她的小说创作其实一直在两个层面上用力。一个是包括《以鸟兽之名》《骑白马者》《天物墟》等在内的山林系列,另一个则是包括《海边魔术师》《海鸥骑士》《落日珊瑚》等在内的海洋系列。与此同时,敏感的读者不难发现,在以上两个系列的书写过程中,内心深处极有可能酷爱历史学考证的孙频,其实也已经不自觉地表现出了鲜明的带有突出人类学性质的田野调查倾向。尤其是到了她的近作《一千零一次月落》(载《收获》杂志2024年第2期)中,作家甚至直接开始以小说的形式进行带有明显田野调查性质的历史学“考古”了。也正因为如此,我更愿意把她的这部中篇小说径直看作是一篇以小说面目现身的历史学考古论文。

小说所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方式,叙述者“我”,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出生于曾经被称之为水旱码头碛口的乡村孩子(整部小说一共九节,虽然从第八节的中段开始,“我”已经变身为一个历史学专业的大学生,并在毕业后留校成为大学老师,但小说主体部分的叙述者,其实仍然是那个年仅十二岁的既懵懂无知但又稍通人事的孩子)。在小说中,他被故事的主要发生地石城的人们不无亲切地称之为“猴儿”。因为打小就成长在黄河边,所以“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练得了一身好水性。由于拥有了好水性,也才拥有了一个独属于他自己的秘密,那就是,他居然可以抱着浑筒(一种类似于气球的游泳辅助工具)游过黄河去:“不过我的秘密还不止于此,我更大的秘密在黄河对岸。我爹妈若是哪天又打骂了我,我二话不说,抱起自己的羊皮浑筒就往河边跑,来到河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装进浑筒里,再把浑筒吹成羊形气球,然后抱着浑筒泅过黄河。”那“我”为什么如此喜欢去黄河对岸?那里又潜藏着“我”怎样的一种秘密?依循着这样的问题路径,我们方才发现,却原来黄河对岸的山顶上不仅有一座被称作吴堡的石城,而且那里还住着“我”爷爷一个名叫张春繁的好朋友。逃过黄河去的“我”的落脚之处,毫无疑问就是单身汉张春繁的家里。据说张春繁原本曾经在石城的县学里当过老师,大约六十来岁的时候“不知怎的”被开除了。“爷爷说张春繁曾经也有老婆孩子,后来因为他被开除了,他老婆就走了,唯一的儿子也被老婆带走了。”由此可见,张春繁其实算得上是石城里非常罕见的文化人了。与他的如此一种文化人身份相对应的,是小说中的相关描写:“炕头除了我们俩,还坐着几摞书,像什么《史记》《礼记》《南史》《汉书》之类的旧书,在张春繁这里总是不缺的。”需要特别强调的一点是,如此一种铺垫性的描写,为主体故事中张春繁的广闻博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就这样,等到十二岁那年的时候,“我”又一次来到了张春繁的家里:“十二岁的那个暑假,父亲嫌我不做作业又把我揍了一顿,我便抱着浑筒游过黄河,去了张春繁的家里。这次,我打算要住一个暑假,打死都不回去。”诚然,正因为有了“我”暑假这一次的长居不归,所以也才有了张春繁连续很多个夜晚给“我”讲历史故事这一情节顺理成章的形成。从这个角度来说,作为小说标题的“一千零一次月落”,一方面固然与第九节中“在一刹那,我忽然想起了奈梅·奈玛依的那幅《月亮坠落了一千次》,一千次月落铺满了丛林中的乡间小道,把那条小道照成了银色的,也照亮了红衣少女和豹子归家的路”有关,但在另一方面,却也毫无疑问受到了《一千零一夜》的影响。

不过在孙频的“一千零一夜“中,张春繁每个夜晚给“猴儿”讲述的,是吴堡石城这个地方历朝历代多民族混住杂居的故事。“我就给你说说吴堡石城这地方吧,《史记》上说,吴堡这里曾经是戎狄出没之地。戎就是犬戎族,他们的图腾是一只白犬,这是西北最古老的游牧民族,属于西羌族,是咱们炎黄子孙的近亲;狄是从西伯利亚原始森林地带过来的部族,属于外族了。到了商代,这里又被鬼戎占领了,鬼戎其实是北狄,《周易》里就有商王伐鬼戎的记载,当时古公亶的儿子叫季历,就曾奉命讨伐过鬼戎。这仗一直打到西周,康王把鬼戎给打败了,鬼戎就迁走了,鬼戎迁去的那个地方叫哈萨克斯坦。鬼戎走了之后,你猜吴堡这地方又被谁家占领了。被犬戎和猃狁占领了。我也琢磨过这个问题,这里为什么老是被少数民族占领呢,因为在古代,隔了一条黄河,中原的礼制就很难约束到这里来了,这地方就成了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交界处,所以少数民族动不动就从西北那边过来,把这里占领了。到了春秋时期,占领吴堡的又成了白狄,反正都是少数民族,不是你家就是我家。《史记》里面有记载:晋文公攘戎狄,居于河西、圁洛之间,号曰赤狄白狄。赤狄分布在吴堡这一带,战国时候白狄迁移到了河北,建立了中山国,后来又把中山国的鲜虞王子肤施迁到了陕西,就是今天的延安。”就这样,从第一个夜晚的商、周一直到春秋,到第二个夜晚的战国、秦一直到汉,再到北魏,其中重点讲述的,乃是匈奴和汉代时的赫连勃勃最早建筑吴儿堡也即吴堡石城的故事。接下来,又从南北朝开始,一直讲到了唐,以及西夏、宋和辽曾经的三足鼎立。这一部分,张春繁所重点强调的,乃是吴堡石城这个地方的民族杂居相处:“像匈奴的赫连氏,鲜卑族的宇文氏、慕容氏、步六狐氏,党项族的折氏、拓跋氏,女真族的完颜氏,在吴堡都留有后人,只不过,后人们慢慢都混血汉化了,赫连氏变成了刘姓和赫姓,步六狐氏改成了陆姓,贺赖氏改成了贺姓,拓跋氏变成了元姓和李姓,慕容氏变成了慕姓,完颜氏变成了王姓。谁能想到这小小的石城竟是民族的大杂烩呢,猴儿,这可是历史遗留下的秘密啊,你想想历史有多大有多长,我们站在它的面前连粒土都不如,可是它的秘密却被我发现了。”紧接着的夜晚,所集中讲述的,是元朝的故事。具体的聚焦点,是一位名叫张易的进士。他的主要事迹,是在刺杀了奸臣阿合马之后,被迫隐居于吴堡石城。然后,便是明朝的故事。这一部分,重点的聚焦点有二。一是碛口的发达兴盛从明朝开始。因为朝廷要求商人们向边关要塞输送粮食:“晋商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晋商兴起这才带动了碛口的繁荣。”二是源自于洪洞的大移民。那个时候的很多山西人和四川人,都被移民到了吴堡石城。由于到来时间的前后有别,所以,“人们就把最早来石城的那些吴人和南方人、匈奴人、鲜卑人、党项人称作是老户,而把明代移民进来的山西人和四川人称作是新户。你不听石城里流传着一句话,老户祖先来何处,十有八九是江苏;新户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最后的一个夜晚,张春繁所讲述的,自然也就是清代。这一部分,他所集中聚焦的,是一些具有传世意义的石碑。比如,来自于河北廊坊的知县纪克明所遗留下的那块《枕河碑》,再比如,与来自河北涿州的知县乔蕴瑜有关的《遗爱碑》,或者与来自四川的知县谢家麟有关的《赈民碑》等等。

除了在夜晚聆听来自于张春繁以多民族的杂居相处为核心的历史故事之外,“我”在白天的主要使命,一个是放羊,再一个就是四处探访各种石碑的遗存以及石城里各种姓氏的来龙去脉。所有的这一切,到最后全都落脚在了最初是由“我”爷爷忠实记录下来的题名为《石城春秋》署名为“张春繁”著的一本小书上。与这本小书相映成趣的,是张春繁这样一段发自肺腑的铿锵有力话语:“你看着石书,历朝历代都在写,写了几千年了,里面记载着石城的历史,各个少数民族的历史,还有民族大融合的历史,不能破坏了……”在我看来,孙频如此一种艺术设计多少带有一点夫子自道的意味。从根本上说,她的这部《一千零一次月落》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部以小说的形式而呈现出的“石城的历史,各个少数民族的历史,还有民族大融合的历史”。这也正是我之所以一定要把孙频的这篇小说看作是一种小说形式的“考古”的根本理由所在。

除了带有突出意味的“考古”气质之外,小说还有一点比较引人注目的是,作为副线存在的多少能够传达出的一点人间温情的“我”爷爷死而复生的传奇故事。“我”爷爷是碛口一带远近闻名的老艄:“从包头到碛口的六百里水路上,有二十多架大碛飒,我爷爷都能一一闯过,从未失手”。想不到的是,“爷爷最后还是在一次闯碛时丢了性命,船翻了,他护送的那一船贵重货物也被河水冲走了。因为老艄都死了,主家也就没有再追究那船货物,只能认赔。”然而,也只有在“我”利用暑假时间长住在张春繁家的时候,却不无意外地发现,其实,爷爷的闯碛身亡不过是一个人为制造出的假象。一方面是不忍丢掉碛口第一老艄的名声,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逃避货主的上门讨债,爷爷只能在“假死”后苟且偷生于老朋友张春繁家窑洞上面的一孔弃窑里。同样出人意外的一点是,尽管“爷爷躲在石城早已是石城一个透明的秘密,但所有的人都在保护这个秘密,没有人愿意戳破它。只有张春繁和我爷爷以为,那秘密真的还是一个秘密。”由整个石城的人们都在自觉保护爷爷“死亡真相”的秘密这一细节所透露出的,正是石城人难能可贵的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善良与温情。

2024年3月25日夜22时40分许

完稿于山西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