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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天空》:别样的内心房间
来源:中国艺术报 | 范咏戈  2024年04月01日09:03

中短篇小说集《地上的天空》(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3年11月出版)作者钟求是认为:“一个人的内心有很多房间,但大部分会在日常生活的消磨中被忽略,探寻并打开它们,这是作家要做的事情。”这本小说集收入的九篇小说是作者创作宣言的成功实践,甚至可以说,小说通过独特的故事引导读者走进的不只是“房间”,而是九座心灵宫殿。作品以小说形式体现文学的本质:以文学语言、文学故事为外衣的哲思,以及探寻人生意义,对生活进行存在主义式的追询。其中《地上的天空》已在2022年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宇宙里的昆城》在《收获》发表后受到评论界一致好评。这本小说选集和当下一些“凑成”的中短篇小说集不同,它波澜老成,篇篇硬核,垫高了当下中短篇小说创作的台阶。

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分别处于小说创作的两端。如果说长篇小说作为“重骑”,往往要担负书写“一个民族的秘史”的重任,挑战读者碎片化的阅读时间;那么,中短篇作为“轻骑”,更挑战着作家的写作天赋:以有限的篇幅敏锐地捕捉大数据时代扑面而来的鲜活生活,以独特的视角勘察人性的不同面相,回应人们生命中的各种考验,追寻文学温润人心的恒常之美。中短篇小说的写作难以藏拙,更要求作家会讲故事,讲好故事,力求以精短的文字表达充沛而复杂的情感,在精炼细腻的叙述中不断抵达情感的深处,以对生活现实的深切关怀开启读者被幽闭的想象和情感,共赴一场见证人性秘密和人生理想的心灵聚会。

钟求是便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地上的天空》集子中精心构筑的九个故事中的人物多是“我”的亲人、老师、同学等,故事发生地也大多围绕在浙东的一个小镇。人物多经历过生活磨难,甚至包括与生前亲友的离别和“重逢”。作者这样选材,显然是力求在生活的艰辛、爱情的曲折中体现人性的复杂,以及在困境中寻找生活意义的韧性。《地上的天空》中逝者朱一围生前与妻子之外的女性陈宛相识并产生了暧昧之情,却并未背叛家庭。他酷爱余华的小说《第七天》,于是也如《第七天》书中那样,试图创造同时存在又相互对立的生死两界,以死观生,完成一场生命的生死倒置。他在病中和陈宛签下一份来世要娶她为妻的“协议”,成为故事的悬念。朱一围病逝后,陈宛想寻找保存在朱一围手里的另一份“协议”,花重金买下朱一围生前存书,又捐给朱一围儿子的学校。一方面,这表达了对逝者的一份挚情,另一方面也使故事情节一波三折:寻找朱一围的存书中是否夹着那份“协议”。但作家写这些其实仍是虚晃一枪,真实目的在于对朱一围做深度的心灵勘探:“对书上的文字,一双眼睛便是一次公证。”也许朱一围不怕别人见证自己收藏的情感和未来的日子,他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上的天空”——书写中年人生存的疼痛感、无助感可能没有人能比钟求是走得更远。《高士图》中“我”去出席“出过书,蹲过牢”的落魄画家朋友的画展,落魄画家心中其实早已把坐牢的事放下了,“我”却想通过买画“帮助”他。终于在一番推心置腹中化开了两人心中的块垒。“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和“高士”一席谈,“我”也把自己心理打理顺了,引导读者走进一间天窗既开的别样心灵房间。《除了远方》有位在儿子“拿了公家的钱”被判刑后,决定“陪儿子坐牢”的父亲。他将自己家的一间房装上铁栅,让自己像一名正式囚犯一样待在里头。“我”去“伪监狱”看他,并陪这位父亲“蹲了一天牢”,“我”的心灵被震撼。这样的故事胜过多少惯见“反腐小说”的笔墨!《父亲的长河》是一篇受现代主义理念“艺术不应该和对现实的再现联系在一起,艺术体验必须在两端之间移动,即过去的再生记忆和未来的丰富前景”启发的小说。一名逐渐失忆的父亲回到早年居住和工作的昆城,最终选择一个人划了公园的小船汇入大河,以他的方式告别了人间。《比时间更久》中周老师晚年坚持要改名,从这件别人认为不可思议的事讲起,小说揭开了伴其一生的内心秘密。《瓦西里》写“我”在旅游中偶遇一老翁,作者本是来圣彼得堡看风景的,却看到了风景外的“剧情”。《远离天堂的日子》里写的也是一位父亲。遭到妻子背叛后他沉溺酒中,儿子无奈中将他塞进家中留存的棺材中“管制”,在一场相爱相杀中这一对父子最终达成和解。《他人的房间》中“我”在疫情中被困在朋友的空房中,邂逅了对门的女子,甚至被女子的母亲认作相亲对象和上门女婿,以独特视角探索了禁闭状态下人的心灵律动。《宇宙里的昆城》中旅美科学家张午界,本来学业事业有成,家庭生活美满,可为了无法看到的“宇宙大爆炸”,最终选择将自己冷冻50年,期待50年解冻后将他的科学假说变为现实。从叙事学角度看这些故事,都体现了“一系列由冲突驱动的动态递进的事件,在人物的生活中引发了意义重大的改变”。作者笔墨并不停留在生活里的瓜果梨枣,而是叙述那些和平常事件悖离的、新奇的、曲折的与众不同的事件,用一句话说是“出事了”。而且,钟求是的故事有一种可贵的“负能量引导”。好故事的重点不在于多么的“正能量”,而是需要先利用负能量打开读者的心理缺口,然后步步引入正能量。

由于作者有其成熟的小说观,坚定地认为小说应当开掘并表现人性。因此他的小说并不刻意在评论话语划定的“乡村小说”“城市小说”“地域小说”等中去求得突破。钟求是的小说好看,不可否认其具有角色境遇、行为产生的自然抓力,更在于它们都有难得的深层结构,在于作家审美经验对自我和现实的再造。好的文学是解放的文学,它总能使我们看到我们以外的事物并从中获得审美快感。无论讲故事,写人物,都不是停留在生活的简单写实、停留在表层世相,或者讲缺少思想内涵、不值得“品”的故事,能够如昆德拉说的那样,“发现小说应当发现的”。

这本小说集的成就除了在题材选择、故事叙述、人物刻画上有开拓,在语言运用和叙事策略上也有所突破。尤其是《宇宙里的昆城》让科学和文学“对撞”,除了将科学因素、高深的物理科学理论融入叙事,同时,邮件、访谈、闲聊、信件、新闻报道等也成为叙述手段,这种“混搭”“杂糅”拓宽了小说的叙述路径。小说集中的多数作品都采用了第一人称的视角,虚构和非虚构兼备,不仅使作品叙述更具张力,也成功拉近了和读者的距离,容易引起读者共情。由是观之,《地上的天空》这本小说集取得的思想艺术成就在当下小说创作中实属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