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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地落矣——读储福金长篇小说《直溪》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孙甜鸽  2024年03月28日09:13

《直溪》是作家储福金的长篇新作。小说讲述了作家宋正明在基层挂职的一段经历,以主人公对人口普查工作的推进及与医生林向英的交往生情为主线,在直溪闲适生活中经见的人与事,构成了主人公一段如梦的记忆。故事整体质朴清淡,读来却饶有回味。

整个故事起于回忆。关于回忆的小说最有名的自然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当流动的意识贯穿了时间,过去与现在则交叠于心,成为一种个人的真实。《直溪》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意识流类型,小说中可见大量篇幅的内心意识刻画。主人公的经历相对平淡,但小说长于表现感受的纷涌、思维的闪现、哲思的生发、情感的凝滞缠绕,细密耐读。同时,随着人物心境的变化,回忆、突转、嵌套等结构渐次出现在文本中,作品因而富有如真似幻的气息。于是,对意识笔法的鉴赏成为观照这部小说艺术成就的一个外显层面。

此外,作家曾言这是一次关于内心写作的尝试。从作品的走向来看,对内心生活的积极整理是写作的一个内在动力。在小说中,主人公宋正明是敏感的,他总是在生活的细枝末节处入神、深思,内在生活的过度常促使他失神于现实。情感的伤痛在这样一种心灵中也更容易形成封禁区域。如何平衡内在精神与现实间的对冲关系,成为主人公行动的精神线索之一。正如读者看到的那样,作品脉息始终系于主人公的心境起伏,情爱、工作、下棋、创作等情节并不显露出特别的新奇意味,这些缓缓发生的日常是一个人如何定心的引子。当作家(是宋正明也是储福金)对于人生的困惑得到了相应化解,象征意识无法安放的“飞地”也有了降落之处,心灵因而得以舒展。在此基础上,《直溪》也自内向外散发出超越性的文化精神。

一、对生命形态的工笔描绘

《直溪》里的生活是再平常不过的,当徐徐淡淡的日子淀为回忆的云团,关于往事的言说便需要连贯性的视野和细密的笔触。作者选择了内在性视角去观察主人公的行为轨迹,借助工致的笔法,给出了一个印象世界的肌理感与形式美。

主人公在直溪的主要行动可以被归纳为几个简单的事件,包括漫游、人口普查、与林医生的相处等。不过,在每一个叙事的气口,作家都惯于打开意识的横截面进行剖析,小说因而形成了关于意识的大片聚合状态,风格比较绵密。作品中塑造了意识的各种形态属性,如回溯性、连绵性、滞后性。回溯性的意识伴随着主人公在直溪的所见所闻随时出现,以对乡镇景物的感受而引发的城市记忆为代表,其底色带有一定的批判性与逃离意愿。连绵性的感觉多表现为主人公不受控制的联想和神游。作家在小说中对于人的这类发散、跳跃性思维有一种追逐和捕捉的快乐,以语言最大限度地切近了电光火石的思想、转瞬即逝的念头、绵密不绝的感受、沉淀化生的心境。

滞后性的意识特征特别值得注意,这是生活中常见却不易被发掘的一种经验,在作者的笔下转化成了一种叙事的惊奇反转,在文体结构上也构成了补余和错位效应。林向英的男变女是一个很有趣味的情节。性别的反转安排得似乎非常突兀,但待读者错愕过后,则会产生与主人公相同的感受——不自觉地重新检索回忆,查漏补缺,印证着那被主观记忆遮蔽、覆盖了的模糊线索,试图回顾起对这女医生性别感受迟钝的视觉盲点。这样一种书写正取法于生活,在文学层面也形成了独特的美感。当女医生的性别赫然明确,主人公与医生前期的同性之交立时与当下形成了不小的叙事间隙,后续情节的发展逐渐与小说前段形成叙事张力。读者在这种平淡的线性叙事和不经意的反转、留白间可领略到一种美学上的平衡感。这样一种人生常见的生存状态,触及到对回忆的确认和真实性反思,夹杂着对他人际遇不可知的陌生感受,借由文学性的反转、补余性表达,显得韵味丰足。

作者还着意刻画了人物对自身思考状态的自觉与自控,将文学创作拔向哲学层面。如主人公在行路时对于意识的集中控制和思考就是一个常见的共同体验。人物因内在过分活跃所产生的失控烦恼,在现实生活中也对应着一些病态感受,如失眠、抑郁、精神衰弱等。作者在习惯性思考人生的同时,也对思维方式的结构性限制有所反思,如自我与外界世界的屏障本质上不可破除,这导致了人在意识活动中与外界不可避免的隔离状态。作品就常常描写宋正明因人际关系的无法完全融合而产生无奈,此为一佐证。

二、心的困惑

小说尽管具有大量发散式的印象笔法,行文间却自有一条贯穿始终的精神探索轨迹,这可以被归结为心的困惑。小说中有一个有趣的意象“飞地”,正是这种心理状态的恰切写照。在人口普查工作中,宋正明发现女人姚萍丽居所几经变迁,户籍原在之地的管理权属并不明确,当地人称之为飞地。姚的户籍无法落实成为宋正明的一小块烦恼。飞地是一个很有意趣的象征,它是一种有关流动性、变化性的诗意载体。生活中无法确定、无法言明、无法归置的存在会中断人的自我确信,造成疑惑、失落横亘心中。主人公在小说中总是因为各种事情失神、彷徨,这样一些精神症状折射了现代人内心的不安。

宋正明的视野常常是模糊的。这种模糊不是生理性的,而是精神性的。在主人公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漫游状态中,他似乎常常看不清迎面而来的人到底是谁,如对美丽女人季媚的神秘感觉,对林向英性别观察的迟钝。但确切地讲,那只是一种无法确定的感觉——尽管宋正明按照自己的感觉去判断,但他同时也动摇着这种感觉,一种已经被城市生活消磨得所剩不多的直觉感——城市生活的飞速节奏催化着一切附属物的新陈代谢,人的印象、认知总是处于被修正甚至被颠覆的处境中,久了则形成了一种感觉上的麻痹。这是一种经验累积后的迟钝表现,或者说是一种封闭表现。宋正明从城市而来,对人的不确定性残留于心,对于所见之物潜意识地保持着一种观察的疏离,那些雾里看花之感是对美丽女人季媚的注视与揣度,也是对青年女孩小荷的好奇与不解。这样一种内化于意识中的陌生感,是当代人际关系建立结构上的一类精神前置。

边界感的存在与必然的分离所引起的失落是另一种症状。主人公敏感缺爱,对于人际关系的变化有着细微入毫的感受能力。这尤以与林向英的关系为主要表现。小说浓墨重彩地刻画了两人亲密关系的建立过程,展现了男女两性的差异互补与相吸相斥。之后,在两人完成生命的大和谐后,宋正明关于意义的匮乏和个体的边界感受,依然折射出作者对于人际关系完满和谐境界的一种追求之失落。这失落是间歇性存在的,是对生命感的一种证明之需求,作为动力也作为欲求,牵引着人物欲静欲动的心。

内心的禁锢与向外追求的受阻造成了人物不时的压抑,于是,宋正明便常常表现出一种生理性的不适。小说中他总被林向英戏称为有病,那来去奇特的病又总是在感受到关怀时自动缓解,应是心中郁结未解。小说也借林向英之口点出了这是一种城市病——从外面到直溪来的人都有病,出去再回来的也有病。那么,疗愈的希望在哪里?

三、心的解禁

从心而不逾矩,人生自然开阔。如何抚慰自己、克服自己、解禁自己,是一个人的修行。小说从叙事中端开始气息逐渐打开,主人公解除心禁有迹可循。作品的风格、气魄也与前段截然不同,正是直溪后面有天地。

宋正明和林向英的交往是他打开心扉的一个温柔的线索。其中念起、缘生、对抗、依偎的转化过渡是十分动人的。性是其中重要的支撑部分,甚至对两人关系的走向具有决定性作用,两次性经历也是促使主人公精神变化的重要情节。第一次性事的发生和描写是十分自然的,两人结伴同行,在自然环境中情随心至,两性与野趣的轻快碰撞充满清新的活力,主人公的心匣渐有松动。读者在读到轻快的“小狐狸过河”时,或许也有感叹生活真好的感觉。第二次性事的发生更出自本能,相较第一次更加浑浊、更具力量。性爱的发生和隐退在这里是完全的,当主人公与林向英激情消退,接踵而来的是平静而非失落。主人公那些小心翼翼、若即若离的思绪,在那个最平常不过的夏日午后似乎都远去了。以两性之爱的生命力来驱除文明的副作用并不是作家独创,但其对亲密关系健康、灵动、质朴的表现却给人很深的印象。

爬坑故事的发生是主人公心理变化的一个重要环节。这一段描写笔触很坚硬。雷电交加之际,主人公带着人口普查的册子不甚跌入泥坑,他艰难挣扎,苦苦攀爬。小说中,这一大段的描写是紧凑的,是暴风骤雨式、排山倒海式的。文字的堆叠如同磅礴的雷雨接连砸下。这个小插曲不仅是主人公的肉体危机,也是其精神爬坡的一种比喻。当你陷入绝境,无法再启用任何辩证的分析思考,更无法倚仗一些高阶的价值观念拉升自己时,只有一种最直观、最强烈的意志在升起,那正是支持人找寻本性的行动力所在。在泥坑中,那抬起的腿几番找寻一个着力点的描写逼真、绷紧,那种滑下去的危险和无力感扑面而来。而最终掉落下去的裤子和人物出坑的瞬间,却令人想起《西游记》中的那个情节——唐僧师徒抵达西天后,乘那无底的船儿渡河,后来回首时才发现那河里脱下一个死尸,是以脱胎换骨之意。当人的行动力从思想的蛛网中挣脱时,最艰苦的部分就已经过去了。这一段文字描写是小说气势磅礴的山岳所在,笔力刚劲。

小说末尾部分关于爬山的写作已有拨云见雾之感。当主人公决定与林向英共同登临那神秘的盾山云峰时,也就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启。这部分的描写更接近于一种颂歌的风格。长达三页的华彩,不仅是对渐次呈现的风景速写,更是在赞美、崇敬一种逐渐敞开的境界。此处描写一气呵成、境界渐升。一步步登高,一寸寸解禁。人生自是如此,遮不住的毕竟东流,重拾脚步,去攀越那一直屹立在心头的山,翻过峭壁悬崖,也许自有直溪落落,碧空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