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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海忠《匠者》:乡土文学的塞上新葩
来源:文艺报 | 陶长坤  2024年03月21日09:12

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内蒙古作家赵海忠长篇小说《匠者》,为乡土文学绽开了一朵塞上新葩。所谓“新”,一来因为其2023年12月刚出版,顶花带刺;二来因为题材新,它反映的主要不是乡村主体——农民,而是另外一个特殊群体——匠者。“夫匠者,手巧也。”“匠”是会意字,筐里装着斧头,原专指木工,以鲁班为代表,后来泛指具有一技之长的手艺人,或俗称匠人,属于乡村中的“精英”层;三来小说在艺术上,也有所创新。

广义上说,大凡以农村生活为题材的作品,皆可称乡土文学。赵海忠生长在内蒙古高原的乡村,后来就读于内蒙古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长期在高校工作,他的《匠者》书写故乡熟土的往昔岁月,可谓地地道道的乡土文学作品,他本人亦可谓地地道道的乡土作家。

中国是一个有着几千年农耕文明的古国,有着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乡土文化,匠人文化是乡土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匠者是因着人类生产生活的需要而不断产生和发展的,是历史的必然产物。但过去的文学作品中,却极少涉及他们,即使写到他们,也非常单一,如孙犁的《铁木前传》只写了木匠和铁匠;莫言对铁匠情有独钟,在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短篇小说《妈妈的宝刀》《左镰》里都写到了铁匠,偶尔涉及石匠和木匠,然仅此而已。而《匠者》,几乎详细具体地描写了乡村中所有类型的匠人,专门为他们立传,这是独树一帜和难能可贵的。

《匠者》以乌兰察布高原东北角一个名不见经传、不足百人的偏僻小山村杏村为主要活动平台,以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新时期”为主要时代背景(有时回延至60年代),聚集了鼓匠、画匠、裱匠、压粉匠、炒匠、木匠、炸麻花匠、铁匠、成衣匠(裁缝)、泥匠、皮匠、钉盘碗儿匠等十来种匠人(车倌、阴阳先生、菜农也是广义的“匠”),涉及乡村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他们鱼贯而出,逐次登场,纷纷亮相和表演,从而塑造出乡村匠者的群像,为他们谱出一曲生命之歌——既是赞歌,也是挽歌。

这是一首赞歌,赞美了匠者的精湛技艺,精益求精、兢兢业业的精神和美好人性:“乌兰察布人,你怎么这样憨厚、靠实!”大鼓匠是一个主要角色,小说一开篇就写了他精彩的一幕:由于三画匠使坏,唢呐变声失调,情急之下,他干脆拔掉哨子,脱掉上衣,“双腮鼓起,二目凸出”,嘴顶嘴儿吹起来,直吹得回肠荡气,跌宕起伏,“人们一会儿被带上高山,一会儿被引入低谷,感受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妙之声”。他拼尽全力,一直吹到昏倒在地。这一幕既展现了大鼓匠超凡入圣的唢呐技能,又表现了他忠于职责、不辱使命的优秀品质。再如马裱匠给贺大头家裱仰层,技艺娴熟,做工精细,而且“全身颇有劳动的韵律和美感”。另外,田老太压粉有一手绝活,成为“‘水晶玉粉’技艺传承人”,又爱助人为乐;炒匠老牛勤劳厚道,苦钻炒莜麦技艺,且有所发明,成了村中名匠;八木匠自学成才,功成身退;霍铁匠艺精人善,村中铁具全由他打,有时还免费,年老病退离村后,大家都非常怀念他;郝裁缝量体裁衣、匠心巧艺、品行高尚,是“杏村功德之人”;愣韩父女,一个抹房屋,一个剪窗花,为福全村,乡亲们赞誉有加。所有匠人,都是深具匠德之人。

改革开放后,随着社会进步,乡村手工匠业有的式微,有的涅槃,甚至有的消亡,杏村的诸多匠具,进了大鼓匠的“文化博物馆”,或将成为文化遗存、历史文物。当八木匠将自己的工具捐给大鼓匠的时候,说出了这样一段无限伤感的话:“这些东西是我的衣食父母,也是我的亲生儿女。……世上有哪一个人会卖掉自己的父母和儿女?只希望它们跌落个好地方儿。”这是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既表达了八木匠对自己所从事的匠业的热爱深情,又透露出对匠业衰落的失落、悲哀、惋惜和无奈。农村手工匠业的式微或消亡,标志着旧时代的即将结束和现代化新时代的到来。从这一意义上说,《匠者》唱响了一首历史变奏曲和乡村改革进行曲。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拂在乌兰察布高原,吹拂在杏村。

乡村匠业虽然衰微了,但正如大鼓匠所说:“手艺人的精气神,永不过时。”

话语是文本的载体,小说话语分作者话语和人物话语。一般说来,作者话语又分叙述话语和描写话语。叙述就是直陈其事,不事藻饰,为再现;描写则是具体描绘和刻画,加以修辞,为表现。《匠者》的话语,无论作者话语还是人物话语,皆有着浓郁的乡土特色。

《匠者》的作者话语简洁明快,朴实平易,如拉家常,还略带幽默感,为大众读者所喜闻乐见。如第一章中关于金雕捕兔的描写:“可怜野兔,仓促应战,四蹄朝天怒蹬,背石一搏,却被金雕一爪断尾,二爪豁肚,三爪破脑,刹那间离地悬空,冤魂升天,一命呜呼。”再如:“说时迟,那时快,七鼓匠无师自通,撒开猪八戒腾云步追将上去。”显然深受民间说书艺人的话语影响。

人物话语,既符合人物性格,又符合人物身份,还带有地方话语特色,声口毕肖。正如书中人物黄老师所言,“这里人说话慢条斯理,爱用四六句,夹杂好多古字古音”。作品中的三干头媳妇,是天津知青,有文化,又落地为当地农民,能说善道,话语中既有文词,也有土语,别具一格。田老太、老牛、古车豁子等,是乡土话语的活化石,满口的村言俗语,一腔的乌兰察布高原韵味。

作者善用修辞方法,拟人、夸张、双关、排比、对偶等辞格无所不用,但最常用和多用的还是比喻。《匠者》中,既有单喻,如:“七鼓匠脖颈黑得犹如车轴”“她的脸像西坡的杏树干一样褶皱”“月牙……像个磨久脱蹄的马掌”“大脑袋像个冬瓜”;也有群喻,如:“杏村像村东炒莜麦房里的铁锅,一个浅窝,西高东低。几排房子好像随意晾晒的抹布,颜色灰暗,歪歪斜斜。有的人家为了防寒,房屋披了柴草,如一顶帽子,盖在房上,衬托得那些未披的房子,像一个谢顶之人。”这一段话语像打连枷一样接连用了四个比喻。作品中的大量比喻,无论本体,还是喻体,一般都取自本土最普通常见的事物,不仅生动形象,而且很接地气,增添了小说的乡土特色。

整体说来,作者的话语都近似口语,既平实又顺溜,娓娓道来,如小溪流水,腾着微波细浪。小说中还用了些方言土语,诸如侃七愣八、热不老燥、高吆二喝、圪垯、猴顽、痴囚货、秃头囟脑、老精鳖怪、一蹦子、显摆、晒暖暖,等等。方言土语是双刃剑,用得适当,可增加话语的地方特色和乡土韵味,具有历史感,倘用得过于冷僻或过多,会增加非本土读者的阅读困难。赵海忠对方言运用的分寸把握还是适度的,也可说恰到好处,成了乡土话语的一个亮点。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匠者》又是一颗洋溢着乌兰察布高原泥土气息的活生生的山药蛋。

《匠者》的艺术创新,主要体现在结构上;结构的创新,主要体现在时空安排上。时空是小说结构的重要机制,没有没有时空的小说,甚至可以说,小说的结构艺术就是时空艺术。客观物理时空是纵向的、直线性的,主观心理时空是富有弹性和可逆的,小说结构的时空属于主观时空,任由作者操纵,可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匠者》总体上是纵向直线型的顺时空,但内部多有变化,或时空倒置,或时空交错,前行后退,逆折回旋,纵横捭阖,现在进行时与过去时、将来时互相纠缠;顺叙、倒叙、插叙、补叙、回叙、预叙错落有致;历时与共时兼具。如第三章,既写马裱匠正在贺大头家做活,又插进他过去被狗咬、下煤窑等往事。第四章主要写田老太给贺老大家压粉,却穿插进去年给老牛家压粉和三干头回忆当年看电影的事。第五章主要写炒莜麦,却又横插进1971年三干头盗粮库和老牛忆旧。第十八章开篇,时而写四鼓匠说呱嘴,时而写钉盘碗儿和田老太茶叙,相互交叉。时间在作者手中就像柔软的面条,腾挪闪跃,一曲三折,体现出比较高超的结构艺术和一定的新创意。

细节描写也是《匠者》的一个鲜明艺术特色。细节描写虽不是赵海忠的创造,但像他这样描写得如此无微不至、一丝不苟、精确细腻,却是罕见其俦的。如果说整部长篇像一棵大树,情节如同骨干,那么细节就犹似浓枝密叶,只有枝叶繁茂,大树才能葳蕤。在一定意义上,细节是小说的生命。现实题材作品特别注重细节的真实,《匠者》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细节描写比比皆是,涉及到匠人工艺、日常生活、人物言行举止、民间风俗的方方面面。如马裱匠吸烟的细节、田老太盘腿打坐的细节、八木匠作木工的细节、沈家三兄弟炸麻花的细节、霍铁师徒打铁的细节、车马店老板娘做莜面鱼鱼和拿糕的细节、愣韩泥房的细节、姜皮匠熟皮子的细节、钉盘碗儿钉香炉的细节,如此等等,不胜枚举。细节浸透着传统文化和地域文化的丰富因子,能体现出乡土文学的本质特征。赵海忠纵笔自如的细节描写,既说明了他体验乡村生活之深,出水才见两脚泥;又说明了他艺术功力厚实,苦心孤诣。

《匠者》结构上的再一个重要特点,是各章相对独立,各有各的主人公,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时空。上下章并无必然联系,或联系不紧,颇似古典名著《儒林外史》,“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虽云长篇,颇同短制”。虽各章独立,却又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其串联,如金线穿珠;这根线就是“匠者”,由“匠”统筹熔铸全书。并且,匠人与匠人之间,匠人与一般村民之间,也互有交际,形成一个草蛇灰线、前后照应、融会和谐的有机文本整体。

此外,《匠者》故事性强,情节生动,乡风村俗浓郁醇厚,这也充分体现了乡土文学特色。

作为内蒙古文学重点作品创作扶持工程的重大收获,22章、30多万字的《匠者》,人物众多,内容丰赡,艺术多彩,笔者一篇短文难概全貌,只从乡土文学的角度聊作评论,抛砖引玉而已。

借问匠者何处有?土也(赵海忠笔名)所写杏东村!

(作者系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原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