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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辋川烟云——王维传》:传记创作的坚守与开拓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王姗姗  2024年03月21日09:09

“终南之秀钟蓝田,茁其英者为辋川”。终南、蓝田、辋川,陕西土地上的小城,走进了许多文人的故事里,更因着《辋川集》《辋川图》,因着王维,而古意绵延。

“人”始终是中国文化最关注的命题,不论古代文学还是当代文学,人物传记都占据了重要地位。传主人物的是也好,非也罢,都应该客观全面地呈现。2015年,哲夫接受“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丛书的写作任务,选择王维的传记,用3年多时间,在史料中爬梳整理,合理想象和推理当时的历史场景,塑造出一个丰满的王维形象。他是“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的贵族公子,是“开元初,擢进士”的天才少年。他“丧妻不再娶,孤居三十年”“请舍宅以为寺”“性娴音律,妙能琵琶”“诗入妙品上上,画思亦然”,博得“天下右丞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盛赞。他的故事,尽数展现在2019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辋川烟云——王维传》里。

双线折返的叙述模式

人物传记,一般都是以时间轴的形式,铺开人物的生活事件,进而建立起人物与小家庭、大时代间的关联。如此叙述虽然脉络清晰,但却容易陷入平铺直叙的境地。哲夫在《王维传》中采用了一种新的叙述模式,他以小说写法为基本叙事手段,借用合理想象,对历史场景予以影视化的推演再现。

全书章节都以七言为题,极具章回小说之感。开篇写“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三日凌晨,大明宫外,如同往日一般”,顷刻间将读者带入盛唐分水岭,安史之乱。不难发现,本书每一章节,都是采用双线叙述的形式,一边是安史之乱的起兴成败,一边是王维的留白人生,双线回环交错,有力呈现出时代的破碎感及其对时人的影响。

初读本书,会有叙述琐碎和时空错乱之感。刚理清王维的平生脉络,又回溯到玄宗对安禄山的纵容;才讲到王维被安禄山叛军所俘,隔行就开启了王维与青梅竹马重逢并喜结连理的故事。待读完细细想来,才有些明白作者的良苦用心。一方面,王维的史料记载甚少,平铺直叙难免陷入艰涩平淡。另一方面,王维是社会历史中的人,安史之乱所引发的时代变数,对王维的人生追求和寄托产生了重要影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个体、家庭、家族、天下,在士人的骨血中,从来都是黏连在一起的。双线叙述更能显示时代的破碎感,更加契合王维的烟云人生。

对于王维的生平,作者没有拘泥于考证,而是将公允的史实和盘托出,再从王维的诗文中寻见端倪,取证互证。这一过程中,作者最常使用的方式是抓大放小,在合理想象的基础上推演再现。

“李龟年又遵玄宗之命唱了王维的新曲《老将行》。这首诗让安禄山对王维这个人,从此有了一种特殊记忆……此曲歌罢,赢得满朝文武的喝彩。唐玄宗顾目安禄山,见其面有惶然之色,便露出一个居高临下的微笑道:‘蛮子,此曲如何?’安禄山答曰:‘禀皇上,蛮儿不通音律,只觉得鼓声咚咚,心头骇怕!’玄宗闻之大笑,群臣亦为之哄笑,只有王维愀然不语。”

一个情景,对话数言,盛唐的华彩风流,王维的轩然才华,玄宗的骄傲刚愎,安禄山扮猪吃老虎的狡诈谄媚,尽现眼前。如此,能更加巧妙地让读者代入风雨飘零的大唐王朝,代入传主的人生,使读者对历史的扼腕叹息之感愈加强烈。

作者还打破了时空界限,与王维相呼应。全书30余万字,洋洋洒洒,作者并没有大段分析或评论,而是别出心裁地将自己的心迹写作诗句,与王维隔空酬唱。

“一路上寒雨漫漶,所到处随意顾盼。人乃人耶物乃物,神思间恍惚江山。

是亦是来非亦非,今不今矣古不古。红尘里伤感无数,天地间沧桑如故。

雨润终南酥半壁,鸟鸣空谷静潺潺。凝烟云碧叶飘笛,汇濑苔青石溅鼙。尘闹凄迷清寺北,寺荒扬厉佛堂西。后人欲见维摩诘,还待蓝田唱玉鸡。”

语言上,作者将小说的生动、散文的优美、诗歌的节奏,都融合在书中,读来形神兼具。对于所引用的古诗文作品,也都有精到的释义和分析。“牙爪肥儿觊圣朝”“蟠争螭斗已成妖”“花残盛世同追忆”“叶共荒唐满地飘”“心事琳琅不一呼”“缤纷情致怎能了”……是章题,是因果,更是对王维、对唐王朝历史烟云的诚恳叙述。

极具历史观照的人物塑造

人物塑造是小说的生命,对传记文学而言也同样重要。作家需要对历史文献收集考证,去伪存真,再做爬梳理解。普适性、专业性和可靠性,都需要恰如其分的表现和保证。此外,传记一般需要对传主的一生进行剪裁,选取某些关键时刻去展现其生命历程。《王维传》也是如此呈现,且极具特点。

其一,有偏爱的塑造。作为王维身世轨迹的转述者,作者需要用心地和传主、和历史去发生关联。因此,哲夫在看到王维内心的艰难跋涉后说:“王维未必若山一样玉碎石焚,却能如水一样锲而不舍。”

作者一开始就对王维的字号做了详细解读:维摩诘,因洁净没有污染而著称的圣人。作品以王维母亲崔氏对他的影响为主要切入点,来对王维进行人物塑造。王维9岁时,父亲暴病而卒,母亲崔氏“是年方才30多岁,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但为了五男两女,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崔氏暗自思忖,长久地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她在诵经,也在心里默默祈祷:‘列祖列宗在上,请保佑你们的子孙!请保佑我们母子平安,保佑孩子们奋发上进,登科显贵,光大门楣。’”作为家中长子,王维顷刻间长大,他肩头所负不仅有个人前途,更有家庭生计、家族延续。此外,佛教对王维的影响也是至深的。崔氏事佛清修,以《维摩诘经》给长子取名维,字摩诘。有道则仕,无道则隐,面对摇摇欲坠的当朝,党争、政斗、奸佞当道,只能明辨且远离是非,“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所以在入仕不久,王维“却入禅宗”,开始半隐半仕的生活,平衡家与国、权与责。经历世事和佛法的洗礼,他擢去了俗世纷扰,以对生的清醒和定力,在人生中自愈与和解。

心诟故众生诟,心净故众生净。作为天才少年,王维没有沉浸在夸奖中,遭贬谪也没有一味消沉。说他是“贰臣”也罢,受弟王缙军功得以善终也罢,他将一切看做即散的烟云,只做内心最坚韧的自己。他不曾做别人言论的傀儡,自得于辋川山水间。

哲夫还从王维作品切入,加深其对人物的持续塑形。王维在《与魏居士书》中写道:“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多惭也。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

其《偶然作》(其四),也有相同的表述:

“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中心窃自思,傥有人送否。白衣携壶觞,果来遗老叟。且喜得斟酌,安问升与斗。奋衣野田中,今日嗟无负。兀傲迷东西,蓑笠不能守。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

作者在此表明自己的态度:“认知差一分就会有一分不同。”王维是深具责任感的人,他内心澄澈,却无“天真之气”,生有傲骨,却不舍弃“家中妇”。他从不将自己的生命,仅仅视作是自己的生命。

历史里有生死、有苦乐、有真假、有平静、有动荡,有浪漫朴素,也有如王维这般自在留白的人生。他的记录与感受,造就了中国文学的一座高峰,齐齐进入哲夫的理解与想象。

其二,历史沉浸式的解读。“势大于人”,因此,作者一直在强调安史之乱,断断续续引入与王维同时期文人的遭际。恃才傲物的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辗转数年,生活几陷窘迫境地,最终客死他乡。杜甫“心怀百忧复千虑”,向往入仕,经几未酬,面对国破山河,只能泪洒行间,意欲“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却只能自己跻身茅屋,度过穷困潦倒的人生。王昌龄以边塞诗著称,其诗雄浑开阔,慷慨豪迈尽显,生命却潦草终结:安史之乱起,王昌龄想返回故乡避乱,不曾想途径安徽亳州时,被当地“晓素愎戾,驭下少恩,好独任己”的刺史闾丘晓无端杀害……时代之势滚滚而来,在每个人身上留下显著的印记。出身、背景、文化、心思、性情不同,诗文风格不同,人生归途也有极大差异。

王维年少时有《少年行四首》《燕支行》,逻辑缜密,豪气四溢,也有“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洛阳女儿行》)的怀才不遇的愤懑,也曾言“已恨亲皆远,谁怜友复稀。君王未西顾,游宦尽东归”(《送崔兴宗》),直白显露对当朝统治者的不满与无奈。入仕供职数月后,王维因属下伶人舞黄狮子而遭贬,“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宿郑州》),宦海沉浮的失意苦闷和人生的孤独跃然诗间。至此,王维已经不执着于仕宦了,他学佛侍母,半隐于辋川别业,只望“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济上四贤咏·郑霍二山人》)。然而天有不测,天宝十五年,安禄山反叛,王维被俘。非不能逃,官衣加身。他吃药喑哑,受拘于洛阳菩提寺并授予伪职,后世以之为诟。这与他早年《李陵咏》所言不谋而合:“既失大军援,遂婴穹庐耻。少小蒙汉恩,何堪坐思此。深衷欲有报,投躯未能死。引领望子卿,非君谁相理。”

有相似经历的还有崔希逸,他是玄宗时期执掌一方兵权的名臣,尤其在对吐蕃的战争中立下战功赫赫,后因朝廷失信,导致其“自念失信于吐蕃,内怀愧恨,未几而卒”。唐史中虽未录其只言,但《太平广记》中,崔希逸成了地府判官,这恰恰反映出后人对真实历史中崔希逸的认识和尊敬。相同地,王维诗文画乐的造诣越千年,被封为妙品,若因为政治际遇而抹灭王维的文学价值,有失偏颇。

哲夫赞同王维“不与命争”的观念,赞赏其“身不由己,但修行由己”的现世修行,一如王维为崔希逸所写《赞佛文》的旨归:“普同法界,尽及有情,共此胜因,俱登圣果。”

历史是现实的镜子

生活本身很丰富也很复杂,何况是沧海桑田的千年历史呢?一句闲来自在的话语,却能留给后世一个难解之谜,任人言说。历史是非,真假隐显,我们无从证实,但知王维在宦海青云之际,回归辋川田园山水间,远离政斗党争。他的人生轨迹和选择,为我们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文学遗产。

细细思量,在哲夫这部《王维传》中,我们看到的王维,是内心清朗自信又深具责任感的人,这也体现了哲夫开阔的视野。他在宏观层面对历史进行探索,给人物以客观准确的评价。他对叙述结构模式的新创造,对传记人物塑造的新探索,既避免了行文空疏,读来酣畅淋漓,同时也步步为营,引人思考人生的意义和归途。

古今渐次,已过千年。看钟南山,峰峦叠层生烟云,辋川凝神迹无存。看王维,留白但求观自在,顺然守志若乘空。看哲夫,隐田涂朱独精妙,沉戟舞黯吕英雄。

(作者系山西文学院综合部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