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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受困的身体与呼啸而至的记忆
来源:《长江丛刊》 | 张艳梅  2024年03月19日08:57

王祥夫很多小说有种说不出来的吞噬感,又弥漫着暗流涌动的温暖。在那些至暗时刻,他给世人留下了逃生的通道。不确定性本来就是命运的固有属性,芸芸众生被投放到一个看不清边界的体系之中,由生至死,布满了未知、错误和漏洞,有些是个人的,有些是时代的,赦免的密码不在自我,也不在自我无限扩展的存在之中。王祥夫是一位富有创造力的作家,但同时他又是一个赤子。他带给我们的疼痛和温暖有多么直接,随之而来的触动和思考就有多么深刻。他的小说内核具有强烈的释放性,而文字又是温和克制的,这就形成了另一个反差,如同火山岩浆缓慢突围到地表,看在眼里是蔓延的灰烬,伸手触摸往往会灼伤灵魂,直到慢慢冷却下来,凝结成为会呼吸的、有硬度的生命体。这就是小说的力量。

《西北有高楼》是对近半个世纪历史的回溯与呈现(特殊年代、严打、拆迁),对他者的等待与探寻(小萨、黑猫、亲人),也是对自我的挣脱和离弃(跳楼、出家、枪毙)。小说的历史感和时代感被日常性和生活感包裹,只留下一些符号化的踪迹,在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记忆里,与不甘的我们反复共鸣。王祥夫携带着无法愈合的伤口,把历历伤痕写进与自我的对话,就像米沃什一样。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在反抗命运给定的轨迹,努力寻找活着的真相和答案,“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历史对人的压迫如此沉重,惶恐不安的世人如何在现实的世界找到灵魂救赎之路,文学深入到每一个生命内核,发现过去与现在的内在关联,赋予时间以双重隐喻,擦去附着在万物上的细小尘埃,显露出人世温暖的光泽。

你是否有世界观

这其实是一个哲学问题。

王大义暴打朱姨,“我非要把你们的世界观给你们打过来不可!”许锁凤对不结婚的老二说:“你的世界观怎么是这个样子,现在真是一人一个世界观。”太多时候,我们也会有和许锁凤一样的感叹:面对变化太快的世界,人们只能哑口无言,要想好好生活,最好别说话。

我们经历过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们正在面对的又是什么样的世界?关心这些问题的人越来越少,许锁凤对老二说,你开心就好。老二说,现在没人提世界观这三个字了。世界变化很快,很多人不过是短暂地活在他人的记忆中,相对于有限的已知世界,他们都是未知的无名者。王祥夫尽力抓住这些在大历史中转瞬即逝的个人,写下他们曾经活过的见证,那些废墟里隆隆作响的绝望和挣扎,还有微弱的光和抚慰。

小说中的八栋楼,原本是一个小的共同体,亲戚和邻里的纽带被那个划了圈的“拆”扯断。在象征意义上,拆迁是打碎旧的世界,重建一个新的世界。作为时代的典型症候,圆圈里的“拆”,意味着与发展有关的宏大叙事;对于个人生活而言,则与被捆绑的处境紧密关联,画地为牢的单个人被模糊为集体,驱使大众放弃思考,行动统一成为机械式的社会构成。“迁”是一种流动的生存,因为迁去的地方生活便利,大院的人们觉得占了便宜,争先恐后地搬走了,老街坊会和很多陌生人组成新的社群,大院里原有的伦理关系和人际结构面临解体,又因为共同的拆迁话题而短暂地聚集,唯有大妞逸出群体成为特例,作为“钉子户”与垃圾同时被弃。叠加的时代图像看起来如同幻境,而所有人又始终置身其中。当历史记忆呼啸而至,选择关闭还是重启,或许对单个人很难产生根本性影响,正因为超越社会控制并不能带来感性解放,荒诞性有时就成为对极端理性的有效反抗。

面对生活变故,老张女人(健全人)选择放弃作为对时代创伤的回应,大妞(智障)选择固守小萨回家路径作为对时代变迁的抵抗,小说的悲剧意味是多重的。二十年过去,依然梳着辫子的大妞站在三楼阳台,眺望时代深处的雾霾,她的眼里同样布满雾霾,母亲跳楼的过往,很少在她生命里清晰回放,她的世界只剩下小萨和黑豆。变与不变都是世界常态,总有一些东西在变,也总有一些东西拖着人类的尾巴不肯放手,政治运动的后遗症是不断塑造普通人的日常经验,小说试图破解这种精神遗传编码,反思跨越时代而持续繁殖的文化病态,是向鲁迅的致敬。

小说的空间叙事具有时代纵深感。八栋楼被拆掉了门窗,所有窗子都像无尽的黑洞,黑洞里隐藏着无数人黯淡的一生。医院洗衣房,沾染鲜血的床单是青春的放纵。行刑路上,被围观的李红旗毫不在意,枪声响起,暴雨捶打地面冒起一阵一阵白烟。老旧的体育场,大妞竭尽全力抬起沉重的水泥管,还是伤了腰。院子里,王大义暴打说闲话的朱姨,所有人包括朱姨家人都冷漠旁观。大妞的房间,许锁凤端来一盆香气四溢的疙瘩汤。“清凉油”“世界观”是许锁凤和王大义的绰号,代表理性和价值判断,这对夫妇是遍地垃圾的世界里,可贵的民间正义与世俗温暖。在大妞的生活背面,李红旗一家构成了人性伦理的另一维度,他们的悲伤、愧疚和付出,并不能消解大妞和老张的悲剧。而正是对这些普通人饱含的痛苦关切,在更高的维度上,赋予写作以真正的伦理价值。

手心向上的静默

静默在时代内部,是茧,也是一种出离。

王祥夫写的是大时代里普通人琐碎的人生,生儿育女,生老病死,算计、欲望、亲情,买便宜的蔬菜,过世俗的日子,伴随着邻里之间的鸡毛蒜皮。那些烟雾缭绕的时代背景,旁逸斜出的欲望,忽然的心软,在王祥夫的水墨里氤氲,模糊而遥远,又真实而压抑,仿佛与活着毫不相干,又似乎揭穿了我们习以为常的虚妄。落叶,大雪,黑夜,楼下的血迹,大妞摊开的掌心,有一些无声的控诉,更多的是淡漠,琐碎的生活细节,漫漶在主线之外,巨大的时代面具,一片一片碎裂,众生如蚁,活着如此麻木而潦草,脆弱又顽强。

大妞盘膝而坐,手心向上,她的面前缺少一个木鱼,而时代的回音,正一声一声敲打着她残破的人生。

有时候,旁观者并不能确认自我的观众身份,在自我与非我的彼此对视中,自身的经验和情绪反复转换成他者的目光,“我”被抽离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光亮和暗夜中若即若离的命运。社会规则把人分成了不同类别,贴上了不同标签,在特定的时间状态里,生存被封闭在沉默之中,沉默确立了新的秩序,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大妞于众生喧哗和塑料袋挂满树枝的世界里,君临人世,静坐成佛。小萨是另一束光,他的出生,拯救了大妞、老张、李红旗的父亲,给了他们死寂的人生以新的希望。9岁的小萨被拐走,小说到这里又出现一个剧烈的转折,等待小萨(“戈多”),成为大妞活下去的全部信仰,这个缺席的角色,对于现代人来说,是从肉身剥离的精神性,也是把虚无的精神性还给实存的过程。

社会生活对单个人的影响,多数时候是以制度的形式呈现出来,就像小说中老张被关起来,李红旗被枪毙,旧小区墙上画上大大的拆字,这些严厉的政治或者行政手段,表现为对秩序的维护,反向观察,则掩盖了某种失序,那个等待拆迁的小区,小商铺还在营业,大妞成为钉子户,拆迁被延拓了,遍地垃圾成为一种阔大而深远的隐喻。而老张被关,李红旗被枪毙,显然是历史的错误,但结局已无法更改。李红旗和大妞之间,常见的诱奸故事,但大妞不是玛斯洛娃,不是苔丝,诱奸对于她来说,没有情感介入,也没有思考参与;李红旗拒绝和大妞结婚,迅速被审判,被枪毙,不过是严打中的一个普通个案,枪声从一个平面的时代浮现出来,那些轻易结束的人生,有着如此漫长的回音。

小说是温和的,尽管死亡接踵而至,哭嚎声伴随低泣,压在烟囱上的石板,无法呼吸的王大义(人间“大义”终于死于人性的缺口,那个没有世界观的女人最终粉碎了他和许锁凤的世界),王祥夫还是眷恋细碎的日常生活中那些随处可见的温情。除夕前夜,大妞门外,大雪纷纷扬扬,张不忘(四妞)一家来敲门。“不忘”,是对家的守护,也是对历史的回应。大妞对小萨的守望,四妞对大妞的守护,同样有着不可磨灭的力量,这个随着母亲从高楼、从一个时代坠落的女孩,长大后,成了刻在亲人生命里“不忘”的力量,站在遍地垃圾之中,站在茫茫大雪之中,站在这个又喧嚣又静默的世界内心,她活着,就是一页翻不过去的历史。

废墟里的黑洞

文学较之历史,充满了想象、悬疑和追问,而这些追问并非生长在空中楼阁,那些源于人类自身深刻的危机,只不过一次一次以严峻的灾难和死亡爆发出来。在微观层面,个人不断地被肢解和离散,纵观历史,则布满了缺乏反思的阴影和风险,未来不可预测正如人心难以蠡测。如果说,学者的思考指向的是确定性的承诺,作家为我们标记的,则是那些言之凿凿的承诺中的虚假成分,这就意味着文学承担着更巨大的责任,对自身负责,还要对自身所在的世界负责。

小说于生死悲哭中重构记忆。被家暴的吕姨把刚出生的第五个女儿按在尿盆里;老张女人抱着刚出生的第四个女儿决绝地从三楼跳下;院子里满树乌鸦,大妞拖着捡来的垃圾一步一步爬上三楼。这其实是物理学意义上的黑洞,是生活的子弹穿过普通人的身体,留下的漆黑的空洞。小说中写到很多人的哭。生下四妞,老张女人边哭边用手使劲捶肚子,直到哭声像看不到的洪流决堤。坠楼后,四妞的哭声,在一个又一个暴雷的间隙里响起,纤细嘹亮而不容忽视。老张的哭声是突然爆发,好像不怎么会哭,只会嚎。李红旗父亲顺着墙坐在地上,没人能够听到他哭,坐在黑黑的楼道里,他咬着自己的嘴唇,血流出来了,外边黑着,楼道里就更黑,没人能够看到楼道门口坐着这么一个人,在黑暗中流泪。男人出差不在家,吕姨才可以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王大义煤烟中毒死了,许锁凤笑着笑着泪流满面。四妞站在阳台向下看,泪眼模糊地喊着妈。王祥夫写了各种各样的哭,有声的,无声的,黑白的,血色的,都是疼痛的记忆。

背对着黑夜,我们能否成为自己的光源,存在主义的影子摇曳,这个时代在摧枯拉朽的喧嚣中急速生长,很多人被遗落下来,仿佛一列高铁,瞬间穿越数十年,所有个人的记忆,能否拼接出来历史的记录?太多时候,我们被历史遗忘了,我们也报仇一样地遗忘了历史。如果能够换一种理解,我们对自我并没有深怀敌意,也没有一味地躲避历史对我们的接近,那么,是不是会有不同?

如果从泛社会学层面去看一篇小说,某种意义上,不仅仅是叙事的历史,还是历史的叙事,对个人的剥夺,转移了时代的整体倾斜感,沿着一个作家的思想谱系,寻找文学与历史的同源性,可以产生相类似的效果。这种把历史文学化的过程,替代性地解决了集体记忆的自我遮蔽,在长历史语境中,表现为叙事的微弱反抗。回到政治经济层面,小说所表现的贫困是多方面的,物质困境、情感困境、伦理困境、精神困境交织在一起,时代主题从政治转向经济,普通人依旧把自己交给社会和时代潮流去控制。回到世界观的话题,是王祥夫剥开潜在的集体记忆,寻找日常性中相对立的个人价值,并赋予其摆脱某种控制的可能性。

小说中提到了老张出家,法名妙永;智障的大妞常常默坐,手心向上,如入禅定。父亲的前史未曾展开,女儿的内心未曾敞开,似乎世俗生活还有另一个出口,然而当大妞背着垃圾,手脚并用爬上楼梯的时候,我们无法生出这是一种修行的念头,毕竟在残酷的生存面前,这点儿象征意义上的微薄信仰不足以构成稳定的支撑,只有拒绝抽象的形而上主义,才能够更真切地感受到良知的刺痛。这个世界,太多东西远远大过了我们的生命感知范围,不是对虚无的妥协或敬畏,而是要回到生活本身,尊重为了活着所忍受的一切。

王祥夫的写作隐忍,滚烫,如地表下翻滚的岩浆,他在一种很高的美的意义里行走,双脚沾满众生的泥泞,他始终质疑世间的虚伪和人性的残缺,在充满摇摆的时代,努力保持内心的稳定。这是一个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