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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密人的历史时间》:创世纪的微茫与实在
来源:《钟山》 | 张晓琴  2024年03月18日08:53

李嘉茵很会给小说起名,读过她的几篇小说,都是先被小说名吸引,比如《明月白雪照着大地》《当他谈起冰的沉默》《夜晚边缘的猎人》《等待莎莉嘉的夜晚》……《波密人的历史时间》也一样,看到这个名字,不免产生一些疑问:波密人在哪里?他们的历史有多久,是否有文字或口头记载?其时间维度与我们所处的世界有什么不同?

进入文本,开篇是一个小标题,原来小说分了两部分:“A.鼓之书”和““B.鳄鱼的垂影”,那就要关注鼓和鳄鱼的意象了。小说开头不到两百字,鼓就出现了——在一个热带雨林的原始聚落里,牲皮鼓被敲响,部族的人以自己的方式为来自现代社会的学者布洛菲尔德女士与他的丈夫疗伤。布洛菲尔德在此一边休养一边考察,她发现这个部族的图腾形似鳄鱼,其语系混杂,在表述时间时只有过去时和未来时,没有现在进行时态——此处的时间流逝比别处快。难道,一开始就已经给出了答案?波密是个原始聚落,这是人类社会历史的最初形态,他们的时间流逝比较快……显然没有那么简单,况且,鼓肯定不会只出现这么一次,那就接着往下看。

按作者的说法,马来群岛上人的新历史始于1862年12月,因为这一年火山喷发,清洗了之前的历史记忆,一切从头开始。为显此事真实,作者一方面引了英国博物学家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的书《马来群岛》中有关火山喷发的记录,一方面以当地流传的部族歌谣作为旁证——这些材料都来源于一份有关波密人起源的田野调查报告,报告文字被处理成仿宋字体。读者会信以为真吗?这时,作者换成了普通的宋体,写道:“毋庸解释什么。这份报告中的每一字都源于我的虚构。原始素材则取自我从旧货市场上得到的半部南岛语残卷,以及某日午后的梦境。”

这里最需要注意的是“虚构”。田野调查报告中提到的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确有其人,他的确在1854-1862年对马来群岛进行了长达八年之久的自然与人文考察,并出版了《马来群岛自然科学考察记》,到目前为止,中文译本也不止一个。田野调查报告注明所引内容出自1978年版第126页,显然,这是一个虚构的注释,报告中所引华莱士书名与真实的书名不一致,有没有1978年的版本,第126页是不是有这些内容也不重要——报告是虚构的。我向来对游记、考察记一类的文字颇感兴趣,倒是读过一本版本1977年的此书。至于一开始提到的布洛菲尔德,则完全是虚构的,历史上根本没有这样一位女学者。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是时间。历史上华莱士1862年春就回到了英国,火山喷发却发生在年底,那个年代并没有今天这样发达的通讯工具,所以,按照普通的时间逻辑来看,华莱士不可能记录这场让岛民开始新纪元的火山喷发事件,而按照小说前文所说,波密人的时间比其他地方的快,这一问题也就得到了解答。读者面临的新问题是,田野调查报告后的小说内容难道就是真实的吗?答案是否定的。《波密人的历史时间》是一篇关于虚构的小说,它让人想到马原于1986年发表的小说《虚构》,从某种意义上看,它们都具备元小说的特质。《虚构》有个题记,说各种神祗极其相似,“比如创世传说,它们各自的方法论如出一辙,这个方法就是重复虚构。”马原注明这话出自《佛陀法乘外经》,事实上根本没有这部经——它是马原虚构的。现在,李嘉茵也给读者呈现了一份貌似真实的田野调查报告,然后又来告诉读者:这份报告中的每一个字都是虚构的。当年,马原在《虚构》结尾把叙述时间出错的问题直接告诉读者,现在,李嘉茵让不同地方的时间的快慢不同来解决这一问题,因为她要写的主题本来就是时间,她暗下决心,试图以文字开启一个新的时间纪元。

鼓第二次出现是在“我”的梦里,“我”随原始人走入一处洞穴,看他们在古壁画前祭祀,击鼓。第三次是“我”和山猫一起去了位于热带的波密人聚落遗址,在已经成为景点的波密遗址公园里看到原住民在敲牲皮鼓,而这只是在景点的一次表演。第四次出现在“我”和山猫的对话中。山猫讲了一个尼泊尔传说,一位萨满和一位佛教诗人比赛登山,诗人赢了,因为萨满不需要书,他们的鼓就是书。这个传说来自人类学家米歇尔·欧匹茨,再回到小说前文,“我”在学校附近的小录像厅见到山猫那天看的正是米歇尔·欧匹茨拍摄的纪录片《盲国萨满》。一切都指向原始世界。萨满代表原始宗教,他们击鼓就是读书诵经,而李嘉茵要做的,是创造一面自己的鼓——个人的文字之鼓。

“我”认为波密人并未消失,“我们置身的世界,是另一世界的倒影,在另一处时空里,波密人仍在此地生活。”水中有鳄鱼,波密人的图腾就形似鳄鱼。山猫的祖父不知所踪,事实上他与鳄鱼交换了身体,活在倒影中。山猫父亲年幼时入河游水,听到有人呼唤自己乳名,见一鳄鱼缓缓游近,短吻有道伤疤。这条鳄鱼只是来看山猫父亲一眼,并未有伤人之意。山猫的祖父也以鳄鱼之身前来与山猫和“我”相见,我们也实实在在感受到那短吻有道伤疤的鳄鱼就是祖父。李嘉茵这样写道:“我与鳄鱼平静对视,我的倒影与之重叠。”这一笔对一个青年作家来说,何其大胆!“我”就是祖父在另一世界的倒影,本质是,我们是一样的存在而已,此岸为我,彼岸为一条鱼——李嘉茵的小说里向来喜欢写鱼,鳄鱼也是鱼的一种罢了。众生皆为世界之相,无非看以何种相呈现或示人罢了。

小说最后以山猫的祷告结束:“那时是第一个世界,一切小小的,四面是山,地面振动引起火山喷涌,熔岩吞没了第一个世界,才有了第二个世界……”在波密人的世界里,火山喷发与地震后要开启新纪元,火山喷发往往是地震引起的。“我”与山猫一起见过祖父化身的鳄鱼,一起经历过地震。“我”在地震和其后两次程度较小的余震中很是惊慌,山猫安慰“我”说:“生活在这里,总会习惯这类振动。米歇尔·欧匹茨曾说,宇宙是通过振动产生的。”这意味着,“我”与山猫也或将开启一个新世界,上演亘古的故事,其中有爱情,有人生。

现在,我们终于知道什么是波密人的历史时间了。总结一下,波密人生活在丧失时间维度的聚落里,他们的语法中没有现在进行时态,文字一旦说出,就成为历史,以至于他们的未来只能向着过去倒淌……这一切,都是李嘉茵的虚构,她以此实现了一次个人的创世纪——如此微茫,又如此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