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蚌壳、火山与忧郁的热带
来源:《钟山》 | 李嘉茵  2024年03月12日09:01

《波密人的历史时间》写于2020年春。有段时间我迷上了观看开蚌取珠的视频,主播用刀撬开蚌壳,从淡黄蚌肉中取出白色珍珠。蚌壳紧掩,藏着皎洁而未知的秘密。我不分昼夜地观看,有时夜里梦见数年前在闽南生活的情景,我在白城沙滩漫步,乘沙坡尾渔船前往荒弃的辅仁校区,渔民落日时分清理当日渔获,从水盆中掏出一只蚌,向我展示,蚌壳光怪陆离。他掰开蚌壳对我说,五颗珍珠,是梦境,不然即是现实。

一、二、三、四、五。我清点完毕,而后醒来。

这成为这则亦真亦幻的热带故事的起点,我开始想象着雨林深处神秘族群的生活,他们的湮没与消亡,并渐次唤起了一些旧日生活的回忆。2014年初秋至2018年炎夏,我在厦门生活,这是一座芬郁的亚热带岛屿,碧绿披垂,随风摇曳,鲜花永不凋谢,校内生满高大繁茂的亚历山大椰子树,曾有鸟羽形状的宽大叶片砸落在我面前,约两米多长,落下时没有声响。低纬度亚热带的日光有着迥异于北方的明度,像一匹白亮的巨型瀑布,倾泻而下,走在路上,茫茫一片白,不得不眯起眼睛;日光又像一团看不见的暗火,即使有云遮蔽,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总在被烧灼。我不断回想起过去行走在日光下的眩晕感,影子浅淡而短促,感觉自己变作一块蜡,快要淌在地上融化。闽南的潮湿、溽热、眩惑与迷魅,一并构成这篇小说的季候、温度与性格。

列维-施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写道,“这个世界开始的时候,人类并不存在,这个世界结束的时候,人类也不会存在。我将用一生的时间加以描述,人们设法了解的人类制度、道德和习俗,只不过是一闪即逝的光辉花朵,对整个世界而言,这些光辉花朵不具备任何意义,如果有意义的话,也只不过是整个世界生灭的过程中允许人类扮演人类所扮演的那份角色罢了。”起初我是在人类学课堂上读到这段话的,人类文明一闪即逝、譬如朝露的表述令我从昏睡中醒来,盯着幻灯片注视良久。在一些人类学课程中,教授向我们介绍南岛语族的宗教、文化与历史,丧葬仪式与巫术传统,马嘉人村落与萨满教习俗。在萨满的世界观里,“宇宙是一个单一的、流动的存在”,宇宙通过振动产生,振动创造出一个有节奏的世界,萨满通过击鼓方式改变个体与世界的振动频率。图瓦音乐学家瓦莲金娜·苏祖克伊(Valentina Suzukei)将萨满击鼓比作搭建一座桥:“这些声波上好像有一座桥,使你可以从一个世界去到另一个世界。在声音的世界,通道打开,我们可以通过,萨满的灵魂也可以来找我们。当停止击鼓,桥也就消失了。”宇宙振动,地壳漂移,代际更迭,生命终始,由此伸展,向历史时空深处绵延。

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中对“历史天使”进行了如下描述:天使回望过去,看到的是一整场灾难,灾难不断把新的废墟堆到旧的废墟上。大风从天堂吹来,猛烈地吹着他的翅膀,推着他飞向他背朝着的未来,而他所面对的断壁残垣则拔地而起,这大风是我们称之为进步的力量。

历史发展过程中以进步的名义不断制造着更多的瓦砾与废墟,如同文明的另一面是隐而未显的残暴,本雅明始终寻求一种被现代性忘却的传统,以此作为历史的救赎。而我们如今身处的时代,是一个高度理性化、理知化的时代,将一切迷魅祛除的时代,即便是暗无天日的雨林深处,现代性的日光依然将其穿透并照耀。古老的传统与信仰依然被消费主义捆缚,成为景观社会的一种分化。齐美尔在现代都市生活中发现了直指内心深处的危机:一种发自灵魂的空洞与无聊。现代人失去了信仰的根基,而又无法重建当代生活的意义。于是在这篇小说中,地震必然发生,火山剧烈喷涌,熔岩将理性而整饬的世界烧毁殆尽,悉数毁弃后,新纪元开始,万物由此重生。

以上是写作过程中我为小说文本极力勾勒出的思想图谱,但竭尽所能,也未能实现其一二。言尽于此。事实上,我认为,对这篇小说进行的任何阐释或回忆工作都是险象环生的,它容易将文本的不确定性与敞开性损毁,而杂绪与紊乱一定程度上会令小说意涵更加丰饶多姿。

于我而言,这篇小说像一枚记忆海滩上偶然拾获的蚌壳,被遥远的海浪席卷至此,它不同于以往的写作,也将有别于后来,既不是开始,也并非结束。我希望落下的每一道笔触,都能像蝴蝶振翅,在内心的山谷间掀起一场新鲜的飓风。在某种意义上,写作也像是一场巫术仪式,相信通过叙事这项古老的传统,我们将真正找回失去的历史与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