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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冰茹:女人,在俗世中成长
来源:《十月》 | 郭冰茹  2024年03月12日08:49

“成长”是现代小说的重要主题,巴赫金从时间意识入手,提出了一个关于现代小说的著名论断:人在历史中成长。当我们把个人成长投入历史长河时,这一论断不仅解释了现代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中的时间感,也解释了个人成长与历史变迁之间的互动关系。然而,如果没有历史的纵深,或者宏大叙事的支撑,现代小说如何呈现个人成长?换言之,在书写日常生活“横截面”的短篇小说中,那些处于一段相对稳定的时间轴中的个人,那些被抽离出具体社会历史语境,只专注于内在感受的个人是否能够“成长”?或者又以何种方式成长?如果再给“成长”加上一个性别的参照系,女性的成长经历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展开?伍倩的《母亲的悬崖》、曹译的《夏日已逝》和余启凡的《夜寺》分别从不同的个人/女性,从不同的角度开启了各自的成长叙事。

《母亲的悬崖》写一个女人在成为智障儿的母亲后的经历。蒋佳兰还是胎儿的时候就因为脐带绕颈可能导致的发育不良,差点来不及问世就被扼杀在娘胎里,她是母亲一意孤行、奋力保全下来的孩子。所幸的是,她不仅齐整,而且聪明,自从上学就迎来了开挂的人生。她一路品学兼优、所向披靡,大学毕业后又顺利成家立业,一切完美顺畅,直到她腹中的胎儿被查出高危异常。蒋佳兰几乎也是赌气式的一意孤行地保住了女儿。支撑她做此决定的,既有母亲当年的英勇,更有她以自己人生经历打底的自信,也可以说是自大与侥幸。然而,她并不是那个总被命运眷顾的人,女儿终究不是那十八分之一的幸运儿。成为一个智障儿的母亲,蒋佳兰把自己推到了自由与责任相互撕扯的悬崖上。

蒋佳兰其实从未做好为人之母的准备,尤其是在女儿跟其他健康的小朋友一起出现在小广场上的时候;在她的公婆硬着头皮帮她照顾女儿,他们互相看对方不顺眼的时候;在她的丈夫早出晚归潜心科研,她挑不出毛病却心里撮火的时候;在她这个明星员工在公司被排挤、被边缘化的时候;在她不得不离职、离婚、经历父母的逝去独自承担照顾女儿责任的时候。伍倩把蒋佳兰镶嵌在日常生活的缝隙中,这缝隙狭窄逼仄,毫无回旋的余地。也许唯有如此,才能呈现个人被自由与责任、权利与义务、爱与耐心、付出与拥有撕扯的张力,也才能检视个体在平衡这种张力时的成长过程。

《夜寺》也可以看作一个在“悬崖”上的故事。伍梅出生在极端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她拼命读书想要考上大学好摆脱父母给她安排的生活,却因为教室里的一场意外,毁容辍学梦碎豆蔻。虽然肇事的男同学家里给付了足够的赔偿金,她仍然被母亲带着四处“示众”,以得到更多的补偿。当然这些钱并不是用来给她整容修复,而是留给弟弟的。伍梅从此戴上了面纱,行动迟缓,感觉迟钝,她在开元禅寺做起了义工,是想六根清净,也是想找个容身之所。如果不是禅寺想要做一场元宵法会,当年的肇事男生,如今准备入职北京某医院烧伤科的医学博士和女友来禅寺做短期义工,她和他仍然会循着之前的足迹,在尘世中彼此静默。可是造化弄人,他俩不出意外地认出了对方,也就不可避免地站在罪与罚的悬崖上。

伍梅和赵晨星对禅寺中的不期而遇也毫无准备,当女人面纱背后的迟钝被愤怒点燃时,男人高傲背后的平静也被愧疚唤醒。这么多年他背井离乡,回避过往,藏身在陌生人的世界里却终于逃无可逃。余启凡同样将伍梅、赵晨星,包括禅寺里的小沙弥逼上了“悬崖”,让他们直面自己内心的各种“贪嗔痴”。这当然不是仅凭念禅语、诵佛号、修佛法、抄经文就能抵达的自在禅境,而是要经历仇怨、愤怒、愧疚、欲念的重重煎熬才能完成的精神洗礼。

《母亲的悬崖》和《夜寺》都进入了成年人的世界,作者将人物投入到现实人生的极端情境中,让世事磨炼她们的心境和耐力,让女人在俗世中成长。《夏日已逝》则将这段成长经历做了前置处理,踩在青春文学的脚印上写成长。

《夏日已逝》将故事设定在大学校园,李碧城一入校就把谈恋爱提上了议事日程,她按照自己预设,认识了校队学长,打算开启一段恋情。然而男生深谙游戏规则,忽冷忽热、忽远忽近,处处掌握着交往的主动;女生却被情绪心境牵着走,自顾自地欣喜若狂或是黯然神伤。一个月夜,李碧城躲开了男生的贸然亲吻,两人的关系按下了暂停键。读到这里,我们大概会联想到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一样的年轻人的情感游戏,一样的渴望通过一段恋情肯定自我价值,建立起自我认同。当李碧城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球队学长俘获的一个进球,一段可以炫耀的谈资之后,她和莎菲一样苦闷。因为在两性关系中,过于主动的女生得不到别人的尊重,完全被动的女生又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不过,莎菲遇到无解的自我和无解的未来,她选择了离开,“到南方浪费生命的剩余”,李碧城却无法离开,她只能继续在大学校园里探索她的情感出路。

在自我修复之后,李碧城很快重振旗鼓、整装待发了。于她而言,谈恋爱,包括身体上的触碰都是大学议程的一部分,是她的必修课。她的恋爱计划需要遵循理性优先的原则,聊天的节奏、见面的地点乃至亲吻的时机都应由她掌控,而止于接吻是她对上一段踩坑经历的心理补偿,也是她计划中的身体触碰的边界。不过男友也并非毫无行动力的玩偶,他虽然在恋爱关系中有点被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能左右情感发展的走向。他顺应自己的本能,表现出更多的控制欲,在身体上,也在情感上。此时的李碧城无法应对,她只能逃进编辑部。“编辑部”是曹译在小说中设定的一个静置空间,是李碧城可以暂时卸下自己的“计划”,看学长们推进“计划”的地方。编辑部里的年轻人也处在相同的状态中,他们喝酒、谈性、夸张地自曝隐私、小心地用身体试探彼此之间的距离。从这个意义上看,编辑部是一个被作者放大了的两性空间。

刘索拉曾在《你别无选择》中写出80年代大学生的懵懂和反叛,他们不满现状,想要突破既定的成长模式,不管是标新立异、举止怪诞,还是自动出局、躺平摆烂,都是个体在寻求自我认同时必然会经历的一个阶段。《夏日已逝》写的是40年后的同一群大学生,尽管“李碧城”们在玩情感游戏,在尝试身体触碰可能达到的心理边界,但从本质上看,他们与刘索拉笔下音乐系学生,甚至丁玲笔下的“莎菲”们一样,都在经历同样的自我建构过程。丁玲曾在一个采访中直接否认了《莎菲女士的日记》是在写“性”,我想并不是小说没有写“性”,而是丁玲希望读者看到隐藏在情欲书写表象下的东西,那是年轻人的认同危机,也是彼时写“性”说“欲”的合理性所在。不难理解,20岁左右的青年,身体已经就绪,希望找到自己在社会上的位置,象牙塔终将离开,却还没有足够的经历和经验进入成年人的社会,性爱或者情欲成为他们尝试走上另一个人生阶段的途径。“夏日已逝”,随后需要开启的便是那个“你别无选择”的旅程,只不过在伍倩和余启凡的成长故事中,“你别无选择”是缘于不确定的世界里种种因缘际会推动人物走上的“悬崖”。

女学生李碧城在暧昧不明的情感历险中,放弃了那杯昂贵的酒,可以是与过去的告别,也可以是与当下的和解。蒋佳兰立在“悬崖”上,能够让她平静接受坦然面对的,不是抽象的爱,不是毒鸡汤,而是“有它们挺好,没它们,一条命也能好好的”的释然。小沙弥为色欲下山,撞上起了杀念的伍梅;赵晨星在抄经中顿悟,看到了伍梅未及修复的脸,一个戏剧性的不期而遇让三个人都于瞬间放下了执念,可以从容面对自己的内心。如果说《夏日已逝》通过身体、爱欲写青春中的成长,那么《母亲的悬崖》和《夜寺》则通过爱与耐心、责任与义务、罪与罚、欲与孽的诸多挣扎写成年人的精神成长。前者想要成为独立的,有主体性和掌控力的人,这意味着获得个性、自由和权利;后者则通过种种磨砺最终成为能担得起生命磨损的人,这意味着能够担负责任、成就自我也同时成就他人。

如此看来,三位年轻的女作家在处理成长主题时,都不约而同地让人物置身于各种紧张关系中,并最终以和解的方式给人物以出路。在经历了种种对抗与撕扯之后,和解不是被动地退却,而是主动地接纳,是以一种更柔软、更有韧性的生存方式在俗世中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