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鄢莉:重返纯真年代
来源:《长江文艺》 | 鄢莉  2024年03月12日08:48

在军事文学创作领域,以“父亲系列”闻名的作家石钟山是十分具有个人特色的一位。与其他很多军旅作家将视线瞄准火热军营相对照的是,他更喜欢以深情而怀旧的目光抚摸生长于斯的军区大院,去讲述大院这个神秘、特殊的小世界里,军人家庭中的人生起落、悲欢离合。这几年来,他以“父亲石光荣”为圆心,以血缘亲情为辐辏,向外拓展叙事空间,由近及远,牵丝连线,次第塑造出石家子女等一批逼真的军人军属形象,让他营造的那个大院人物更加繁盛,群像更为壮大。如今人们都在热议与原生家庭有关的话题,如果说以石家为代表的军人原生家庭有什么特异之处的话,那必定是“家国同构”的理念在其中表达得更为强烈,甚至可以说它构成了军人家庭,以及由一个个军人家庭组成的军区大院的精神内核。也正因为如此,石钟山的“大院题材”作品通常会以个人情感与国家大义的冲突为故事核心与叙事动力,推动人物命运向前发展,在英雄情怀与儿女情长的交缠中,在铮铮铁骨和似水柔情的反差中,产生出仿佛永远写不完的荡气回肠的感人故事。

石钟山的大院题材一般一篇只写一个主人公,如《大哥的江湖》《二姐的燃情岁月》《大姐的从军梦》等,模式虽有简单重复之嫌,但若把这些篇什并置来看,却正好构成了当代军人军属的一组列传。本期推出的中篇小说《光荣街10号》也是如此。其实严格来说,《光荣街10号》的女主人公小花阿姨并非军人也并非大院子弟,而是大院的外来者,但通过作家对她几十年人生沧桑的生动复现,读者会明白她何以能够成为大院重要的一分子,并在一干“老兵”渐次凋零后最终化身大院的灵魂人物。

小说讲道,如今的小花阿姨、当年的姜小花是因为在一次民兵武装泅渡演习中被军务处长钟叔所救,从而走进大院、走进钟叔生活的,她对钟叔的爱情建立在知恩图报的基础之上。小说中反复强调姜小花表示,“首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做这点事情算啥,我这条命是你给的,还有比命更重的恩情么?”受人之恩,以身相许,看似老套却符合那个纯真年代的行为逻辑,何况,这并不能证明姜小花对钟叔的爱不纯粹,因为在中国文化中“恩”与“爱”本就是同一的。有学者说,西方的爱情讲究激情,而中国的爱情讲究恩情。所谓恩爱、恩义、一日夫妻百日恩,“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正是中国人独有的浪漫方式。姜小花以报恩名义接近钟叔,帮助他打理家务、照顾孩子,直至在旁人撮合下与钟叔结合,相守相伴,不离不弃,待钟叔的儿子为己出,她所理解和践行的爱那么简单真挚,如古典爱情的最高段位一般,是超越了小我的相濡以沫,也是用自我牺牲达成的相互成全。往后的岁月里,她不仅报恩而且施恩,将更多的爱以各种方式撒播给身边的人,撒播给大院里的小辈。爱戴她的孩子们会说,“小花姨的家成了我们的避风港,遇到任何事,我们首先想到的不是父母,而是小花姨。”小花姨含辛茹苦地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也送钟叔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直至耄耋之年,她将自己活成了大院中“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树叶”,也活成了令人肃然起敬的大院传奇,她的一生即将在圆满中落幕。

《光荣街10号》中的小花阿姨至纯至善至美,她被朴素乡土道德和中华优秀美德所滋养,又受到正能量充盈的“大院文化”的熏陶,是一段特定历史时期理想女性的化身。或许,她由于被作家塑造得过于完美而显得不那么真实;又或许,会有女权主义批评者会将她视作男性捏造的虚假“圣母”形象加以讨伐,但假如将她重新放回那个年代,放置在军区大院这个独立的环境中,其存在的合理性便诞生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界曾经就“人性论”展开大讨论,主张要写出人的普遍人性。作为对之前文学作品塑造的一批完美主义人物形象的反拨,这样的主张完全正确合理。但后来落实到具体创作,有些作家打着挖掘人性深度的旗号,一定要在正面人物身上增加缺陷、毛病,军事文学中硬性制造一些“有污点的英雄”,难道不是有点矫枉过正吗?应该说,没有缺点的小花姨承载着作家对女性理想人格的向往,可以视作作家从往昔温馨回忆中打捞出的一个童话、一个梦,她是否被描绘得过于唯美的问题根本无需纠结。

不单单是小花姨,善良、单纯、重情重义等品性在石钟山“大院系列”其他人物身上也有充分表现,甚至于,假如脱离时代背景的话,他们单纯到走向了一种“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迂阔和傻气。《大哥的江湖》中,身为副连长的大哥坚持极限为十天的野外训练,与队伍走散后冻僵在树上,经战友搭救才捡回一条性命。《二姐的激情岁月》中,二姐先是执拗地爱上爆破排的胡大进,胡大进牺牲后她黯然转业,后来在公安局又爱上并守护刑侦专家程不高,结果程不高被“假死”,她毅然重新返回战场,在战斗中拉响最后一颗光荣雷,英勇牺牲。《大姐的从军梦》中,大姐夫赵国富当军人时在瞭望哨位站岗,为了射击精准,剪掉右手手套的食指部分,遇到暴风雪将食指冻掉。《福贵大哥》中,福贵大哥执意要把眼角膜捐给母亲,哪怕母亲只是他父亲的后妻,与他毫无血缘关系。《二哥是军人》中,当排长的二哥“败走大风口”被迫退伍,即使后来事业有成,他也始终为那次失误耿耿于怀。……石钟山是很会写情的作家,擅长描摹军人们丰富的感情世界,可谓情到深处自动人。他笔下的大院人物都至情至性、用情极深,同时由于在感情中的忘我与无私,他们更容易为情所伤又无怨无悔。这固然是拜他们血液中流淌的军人DNA所赐,更因为他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正像《新约》中说的:“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爱是不狂妄,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他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大姐的从军梦》里大姐评价赵国富说:“他爱枪,爱部队。这样的人心里干净。”这是何等一语中的的评价。从大哥、大姐一直到小花姨,他们“心里干净”,心间存有大爱,即使他们的军旅梦往往破碎,自己也被时代大潮颠簸得坎坷不断,但他们生活得坦荡而磊落,每个人都成为了自己人生战场上的英雄。

石钟山的“大院系列”为一群大院军人军属塑形留影,透过这些作品,读者得以走进大院这一特殊场域,窥知当代军人的日常和家庭生活状态,从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感受他们情感的炽烈,也体会他们精神和心灵的高度。他的笔法是朴实无华的,不炫技,不浮夸,恰一股清流淌出。我们应该感谢石钟山,感谢他的作品带我们重返激情燃烧的岁月,重返那个纯真年代,与一群美好的人物相遇并产生碰撞——大哥、大姐、二姐、福贵大哥、小花姨等等,他们这些现世中的稀有物种,足以对我们被私心和物欲污染的心灵进行一次唤醒,展开一次涤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