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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雨恬:长夜将至
来源:《西湖》 | 章雨恬  2024年03月10日20:40

去年一月,我回老家完成毕业论文。那时候疫情刚刚放开,为了降低感染的概率,我很少出门,把自己隔绝在一个很小的空间,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写论文,饿了就去厨房里蒸点饺子吃。活动范围缩小、表达机会减少、生活内容单调,说实话,日子过得有些乏味。为了排遣心中的苦闷,我把手机里卸载许久的“狼人杀”软件重新下载回来,试图从中获取乐趣和慰藉。

这个决定做得非常正确,玩狼人杀满足了我喋喋不休的表达欲望,又可以带领我短暂地逃离逼仄的现实。我和我笔下的人物一样,很快就投入其中,游戏入夜前的那句“长夜将至”一响起,我便感觉到一阵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激动。某天,一场游戏结束后,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为何不就此写一篇小说呢?顺着深想了一下,我脑海中很快就浮现出一座被迷雾笼罩的城堡,外部看起来古老而又神秘,内部却极尽奢华。我以幽灵的身份潜入城堡,看到一群身着华服、佩戴假面的人,游戏内,他们相互厮杀,通过发言辨析谎言与真相,拼尽全力让自己所在的阵营获取胜利;游戏外,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如何?他们该走向何方?这种欲说还休的朦胧感令我着迷,我决定抓住这一丝写作的可能,于是城堡有了现代性的实体,幽灵幻化成了游戏的外来者于颖。

我在小说中构筑了三重世界——游戏世界、现实世界和导演伯格曼的世界。前两个世界是“与生俱来”的,这篇小说在我脑海里生发之际,这两个世界就自然而然诞生了。游戏世界内,需要编排大量贴合狼人杀游戏的台词,但这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技术性难度。我从高中开始痴迷狼人杀,有数千把网杀对局经验,写作时,我把一些常见的发言套路记录下来,尽可能地讲清楚其中的逻辑关系。除了常规的狼人杀,我在小说中还提到了两个游戏——其中一个是“故事杀(每个人讲述一个故事由其他人举手判决是真是假)”,我不知道这种游戏是否已经存在,但我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遇到过。之所以想到设置这个游戏,是因为我喜欢听故事,有时候听到一些语焉不详的部分,会忍不住怀疑故事的真实性。另一个游戏是“关牌版狼人杀”,灵感源自我小时候玩的扑克牌,只有两个人玩的时候,我们就会保留一部分牌不发,增加互相猜牌的难度,从而提高游戏的不确定性。在真实的狼人杀游戏卡牌中,隐狼的牌面和我描述得并不一致,仅只是一个具有狼人身影的村民形象,二者的主要差别在于镜子这一元素的有无。博尔赫斯在《镜子与面具》中提到了镜子、面具和匕首这三种意象。镜子的存在是为了剥离技巧与矫饰,面具像是一种更为高级的伪装,好像只有勘破一切之后,才需要匕首来战胜人生永恒的虚无。

小说中的现实世界,我怀抱着一种混沌感来写作。在撰写小说的开头时,我只确定了女主角名为于颖,身份是一个在杭工作、毕业于北京高校的女研究生。胡嘉阳、黄雁南和文野的形象都很模糊,许青、许白和卡朋连名字都没有定下来。我通过于颖的目光,一步步地熟悉这些人物,了解他们各自的故事,看着他们自由生长成他们本应长成的模样。写到卡朋杀害了父亲,于颖和文野双双出轨等情节,我自己也被震惊了一下——原来这些人背后还隐藏着这些事!但仔细想想,这和玩狼人杀有点像。游戏中没有绝对的高配和低配,相互欺骗、被对方所骗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生活本身如此,太阳底下并无新事。

导演伯格曼的世界,是我最后完成的部分。在此之前,我搜索了很多关于狼人杀历史的资料,可惜的是,寻找到的内容有限,很难形成一个故事主体。那时候,我已经将第一声部的内容梳理完毕,独立来看,那几乎称得上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我总觉得离我最初的构想还有差距,所以一直没有放弃第二声部的写作。大概是在去年四月份,我偶然间读到了瑞典导演伯格曼的《魔灯:英格玛·伯格曼自传》,立刻就被他提到的诸多童年回忆吸引。我决定删除已经写好的内容,围绕伯格曼的人生经历写作第二声部。在文学领域,多声部写法并不罕见,但我是第一次尝试,刚开始写还有些拘谨,担心被现成的材料束缚了手脚,写到后面自如了许多。

编辑老师问我,最喜欢玩的狼人杀角色是什么?我当时的答复是都可以。事实上,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通话结束后,我想了很久,我玩狼人角色的胜率是最高的,我也很享受狼人之间团结作战的感觉,但我心里最希望拿到的角色牌其实是守卫。不同于开局就打明牌的预言家,不同于可以自证身份的骑士和愚者,也不同于女巫、猎人之类的强神,守卫是弱神,但承担的责任重大。在白天,守卫既不能暴露出过多的夜间信息引起狼队关注,又要通过巧妙的发言躲过抗推;在夜晚,守卫则需要准确判断场上局势,守护狼人最有可能刀死的玩家。一局游戏当中,如果守卫守护出两个及以上的平安夜,就会获得系统授予的称号“奇迹之盾”。在我第一次获得这个称号后,我的游戏角色就一直佩戴着它,从未更换过。我很喜欢守卫和狼人夜间的心理博弈,在生活中,我们都会有猜测别人想法的时刻,写小说时,作者也需要尽可能地揣摩人物的心理。

写作过程中,我总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碰到有趣的灵感、有意思的词句,就会努力将它们延展开来,形成一篇完整的小说,但在投稿的时候,我往往无所适从。我极少将稿子交给朋友点评,也没有参与过改稿会,除了我以外,编辑就是第一读者,所以每一次投稿都是惊心动魄的“被检阅”过程。如果投出去的是我熟悉的题材,我会有更多的把握;如果我在作品中糅合了一些我没有尝试过的元素,或是叙述内容大大超出我的生活经验,我会变得异常焦虑,就像带一个从没出过门的孩子参加集会,我尽可能地将她装扮得好看,如若受到批评,我会感受到做母亲的无力和失败。因为这个原因,我有好几篇小说都处于封存状态,里头的人物只能同我一个人交流。有时候我看这些小说,会感到抱歉,它们都代表了不同阶段的我,但因为我的怯懦,它们必须忍受孤独。

写完《最后的夜晚》,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该把它投到何处。打心底里,我喜欢这篇小说,但我又担心它会因结构、题材等问题不被刊物所接纳,犹犹豫豫到八月底,我才怀揣忐忑之心将它投给《西湖》。我当时想的是,如果这次投稿失败的话,我就把这篇小说“藏”起来,再也不投稿了,幸运的是,我很快就收到了送审和过审的消息,特别感谢《西湖》杂志。

最难挨的漫漫长夜过去了,内心的斗争和坚守都已结束,小说终于在温暖的黎明曙光中安稳着陆。作为作者,我长吁一口气,感觉自己变得更加自信,更加勇敢。下一个夜晚到来之前,我会有一段积蓄能量的时间,待我准备充足,我会闭上眼睛,翻开那张神秘而古老的卡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