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刘亮程:在语言的地老天荒中
来源:《当代作家评论》 | 刘亮程  2024年02月18日09:14

《本巴》是以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为背景创作的长篇小说。10多年前,我曾在江格尔史诗传承地新疆塔城地区的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做旅游文化方面的工作。我在那片被史诗赞颂过的草原上,一次次地倾听当地的江格尔齐说唱史诗。尽管我听不懂半句,却听得入迷,那古老神奇的声音,将远山、辽阔草原、无垠星空和祖先连接在一起。当时,我并没想到会写一部跟江格尔有关的小说。我只是一个倾听者。

我在新疆出生、长大、变老。我先父是传统中国文人,会中医,能吹拉弹唱。我最早看到的书,是先父逃饥荒到新疆时带去的中医书。至今,我还记得那些竖排版繁体字的医书上印着的药方,那是我最早认识的文字,我知道那些文字会治病救人,我还在医书中,认识了许多草药的名字。此后,在田野中一一遇见时,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我自小便知道一棵草有多神奇。先父在我8岁时去世。我后父是民间说书人。他不识字,但会讲故事。他是村里的马车夫,早年常赶马车去县城、省城。他把远路上听来的故事说给我们。那些夜晚,我听着后父讲《三国演义》《杨家将》,感到遥远时间里的天一片片地亮了。那是文学对我最初的照亮。

多年后,当我写作《本巴》时,脑海里响起的是草原上史诗艺人的说唱和我后父说书的声音。我还在新疆这块多民族共居的土地上听到十二木卡姆演唱、阿肯弹唱等。我在这些伟大的说唱传统中,学会讲大地上的故事。我想在这些古老神奇的说唱之外,说出自己的声音;在史诗言说的尽头,找到自己无边无际的想象;在语言的地老天荒中,写出属于自己的文字。

《本巴》是向江格尔史诗致敬之书,同时也致敬这块土地上各民族优秀的文学经典。我热爱江格尔、玛纳斯、福乐智慧等,犹如热爱诗经、唐宋诗词。它们同属于中华优秀文化不可或缺的经典。在这些从中国土地上原生的中国故事中,有我熟悉的山川河流土地的名字,有中国人的文化自信,有人类共有的情感和中华民族共同体精神。

在《本巴》中,人人活在25岁的游牧草原,也是我自小熟悉的家园。我在农耕和游牧两种环境中长大。一年四季,游牧民的羊群,从我们村边地头经过。我熟悉游牧生活犹如熟悉种地,我知道被羊吃掉的一口草多久能长出来。《本巴》中的谋士策吉能在“二十年前虫子走过的路上,得知你要来的消息”。我知道大地上虫子的路连接着人的路,虫子的目光连接着人的目光,虫子看见的世界也是我们人的世界,虫子口中的那一丝呼吸,也是我们人类的呼吸,我们和虫子,是生死相连的共同体。从《一个人的村庄》到《本巴》,我一直在写大地上人与万物共居的家园。这个家园里的每个生命,都在我的文字中有尊严且灵光闪闪地活着。

10多年前,我离开乌鲁木齐入驻菜籽沟村耕读养老。我在乡村出生长大,在城市生活20年,又回到村里。我想在一棵树下慢慢变老,在这个村庄的鸡鸣狗吠中,迎来每一天,目睹土地上的春种秋收,人和万物的生老病死、生生不息。我的散文和小说都在写一个生机勃勃的万物同在的生命世界。那也是我生活其中的家园。房前屋后有树,树上有鸟,树下有鸡鸭鹅和各种虫子,我只是它们中的一个。我的生活被万物看见,我也看见它们。

我在这个村庄写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两部长篇小说《捎话》与《本巴》。

《本巴》是我写给自己的童年史诗。我年纪越老时,感到离童年越近,仿佛心中养活着一个5岁孩子,写到内心深处时,是那个孩子在说话,他醒来了。我喜欢《本巴》中哈日王这个孩童。他长着一只大人的世故之眼和一只孩子的天真之眼。每当他用大人的眼睛看世界时,总觉得不太放心,然后又用孩童之眼再看一遍。文学也许正是那只孩童的天真之眼。这个世界,即使被大人看过无数遍,也永远需要用孩童的天真之眼再看一遍,这是文学对人类初心的观照。

《本巴》中的人可以在搬家游戏中回到童年。我回到的是一座童年的村庄,又听见风摇动树叶的声音,像无数的小脚步在季节里赶路。我看见地上忙碌走动的蚂蚁都是小时候的,它们的生活从来没有变过,只是我的眼睛变花了。但我心中那个孩童的眼睛不花,他早年看见的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曾变化过,就像树木依旧在生长,鸟儿依旧在飞,太阳升起又落下。这个世界最日常的部分都不曾改变,这里的乡土习俗也依旧温暖地迎送着人们的生与死。

我喜欢去废品站,看我们这个时代用烂和扔掉了什么。不久前还是生活中的时髦物件,变成破烂,堆放在那里。我们的文学中烂掉的东西或许更多。作家需要关注并书写相对恒常的事物。每年春播后,我都去田野跟农民聊天,询问作物出苗情况。秋收时,下到地里查看农作物收成及售卖价格。我的心情跟这个秋天里盈亏收欠的农民是一样的。我获得了一个秋天大地上人的喜怒哀乐。无论我写什么,我的情感与大地上的人们心心相印,血肉相连。

我在菜籽沟村的10年,就是对面山坡的麦子青了10次,我们家的白杨树落了10次叶子。每一年的光景都被我看见,每一束阳光的照耀都被我感知。这个被我认作家乡的小村庄,它的土地连接着整个大地,从这里刮过的每一场风,都刮向遥远世界又刮回来。它的夜空中有在世界任何地方都会看见的所有星辰。它的每一朵花,都朝着远方开放自己。它的每一声鸟鸣里有所有生命的叫声。它的孩子过着人类孩子的童年。它的某一个人老了,是整个人类在老。它的一粒虫子的死亡连接着大地上万千生命的死亡。它的一个黄昏终结了全世界的白天。它的天黑了,就是世界的天黑了。

一个作家会逐渐地活成他的生活之地,活成一场风;活成这个地方的白天黑夜;活成漫天繁星中每夜都睁开眼睛注视着地上的一颗星星;活成一群蚂蚁中的一只;活成一只鸟,在天上打量我们地上的生活。作家会活成一棵沧桑老树,它皴裂的树皮上有我们的老态,新发枝叶上有我们的青春;活成一粒被风刮到天空、孤独地睁开眼睛的尘埃;活成一个地方的厚土,埋葬祖先又生长草木庄稼。他将一个地方的古老历史活成自己鲜活的心灵往事,把一个地方书写成世界,把家乡故事讲成中国故事,讲到世界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