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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琴:小说是生活击碎我的那道光
来源:长城杂志(微信公众号) | 王秀琴  2024年01月31日09:16

小说是门手艺活儿,而我从小就生活在手艺人群当中。怎么说呢,我的出生地是汾河岸边一个繁华大镇子,它是个古渡口,最繁华时曾人口过万,老早流传有“西社村,汾河水,戳弯处,老码头,古渡口,不信你就走一走”的很多俗语,巍然雄踞,初建于北宋年间、重修于康熙年间、宏阔带乐楼的观音庙便是我老家“九庙十五道”繁华过往的见证。交通不发达时,西社古渡口是内地通往西安、晋绥必经之地,亦为捷径之途。相传1900年,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事变,八国联军入侵,为避祸保命,慈禧携光绪帝及皇室要员西逃,走的是山陕驿道,途经西社古镇,就由一艘大木船,几位船坊汉子将这群皇室贵胄、丧家之犬护送过河,宿于祁县贾令村一户殷实农家。红军东征,一个小分队走的就是该渡口。1942年,陈毅化装成商人,由当地地下交通员秘密护送过汾,走的也是西社古渡口。时值寒冬腊月,河冻三尺,陈老总一行步行冰面,行至开栅一带,逃出敌人封锁线,这位以风趣著称的虎将,呵呵大笑,遂即兴赋诗两首。

因地理位置独特,交通便利,我的故乡商贸繁华,人称“小祁县”。据村里泰山庙碑文记载:同治四年,四世同堂之家不下百家,约1600余户,保守估计,最鼎盛繁华时期,西社村人口在万人以上,为文水名副其实四大镇之一。因傍河夹道,三教九流,眼宽心野,养成了村民刚正纯烈,勇猛豪爽,侠义心性,爱红火热闹的性格。你看吧,进腊月门,天天赶集,日日闹票,一过腊月二十三,打发灶王爷爷一上天,街面集市更加红火,家家户户扫舍净尘,挂灯笼,贴桃符,蒸花馍,炸油糕,做肉食,捏枣山山,供祖宗牌位;年三十晚上,更是鞭炮齐放,爆竹除岁,一切换新。迎福接神,一元更始,万象更新,红火与喜庆要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过了老添仓,这个年才算过得结实。日寇侵战前,村内最繁华的大街长达三四余里,排厦厦,门楼楼,抱厅厅,庑顶顶,斗拱拱,四扇门铺子一家挨一家,可谓商贸兴盛,旅客络绎。一个村子为何繁华?一是地理位置,二是手艺人多,因为手艺人多才能吸引过往旅客。就从那时候起一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到赶会(一年四个大会)唱戏,逢五赶集,我村那条主大街上,一个挨一个,一家排一家,坐满了手艺人,卖猪肉的,做肉食的,丸子烧肉喇嘛肉小苏肉等应有尽有,称下水的,卤茶叶蛋的,炸麻叶儿的,裹糖人的,滚圆宵的,炒米粉的,打饼子的,糖炒栗子的,炝碗秃的,蒸花馍的,串冰糖葫芦的,铸铝锅铁锅的,磨剪刀的,錾金补银的,小石磨磨香料的、磨香油的、磨韭花的,现场做老豆花儿的,修钟表的,裁衣缝纫的,钉鞋的,给骡子钉掌的,盘玉的……香味儿年味儿节日味儿缠缠绕绕,逶逶迤迤,粘粘磨磨能香死个人;真正的手艺人不吆喝不声张特安静,吆喝声张招揽顾客的是他们的搭档。手艺人是真正的主角,是沉在水底的那湾宁静,赶会唱戏好像为这些手艺人拉开了一个巨大的舞台,让他们不同行业相互弥补,相同行业同台竞艺,可他们分明压根儿就不是演员,不是作秀,那么热闹的集市,唱戏的唱他们的戏,看戏的自管看自个儿的戏,赶会的自管遛遛跶跶东瞅西看,手艺人被人们一一看过来看过去,而他们就那么低着头专注着他们手里的活儿,有客人要买他们的东西,盘桓久了挪不动个脚步便和他们盘谈点什么,额头上一片汗津津,他们脸上露出谦逊而羞涩的光,是手艺人那种特有的谨小慎微而又略带自傲的光。那时候我就想,虽然手艺人随着时代在慢慢变老,他们的手艺也随着时代和人们需求慢慢提升转型,但只要是一名真正的手艺人绝不会哗众取宠,绝不会故弄玄虚,绝不会浮躁浅薄,他们的人守着他们的心,他们的心守着他们的艺,他们的艺养着他们的妻儿老小,滋润着他们的烟火日月,而他们的心在他们手上的艺里、在烟火日月里来回漫溯,无声放歌。

小时候我就爱看这些手艺人,一站就像中了魔,抬不动个腿儿,小孩家家,先看卖吃食的,做吃食的,免不了眼馋肚饥,但我后来明白了,吸引我的不仅仅是这些,而我看着看着,仿佛就变成了手艺人,变成了他们手下不紧不慢娴熟自如的活儿,变成了他们安抚内心般的骄傲作品,那个时刻,我感觉先是被一团气包围着,后来瞬间被一道光瞬间击碎。我知道,他们真的像千军万马驻进了我的内心深处。长大以后,这些滚烫在我记忆里的手艺人手艺活儿,奔突在我瘦弱的胸膛里,直到有一天,我借职业算学家题材“王文素系列阳光三部曲”之首长篇小说《天地公心》狠狠地释放了一气,就像久想唱歌而找不到时机的民间歌手痛快淋漓地吼了几嗓子,才稍感舒服点。

为了淬炼短篇小说这门技艺,我花了很长时间写书评,深入研究分析优秀文本,从结构和表达方式上提高对小说的认知和理解,也感谢似水流年一直陪伴着的《收获》和《思南文学选刊》,它们就像故乡一样将营养融进我的血液。每次回乡,我总要步行走完村内那条主大街,一步一步凭吊我记忆中的那些手艺人,他们大都是我的乡邻,或许他们早忘了曾站在他们摊子前痴迷迷看他们干活儿的小姑娘,而我始终把他们暖暖地养在心上,宝贝似地蕴藏在记忆里。茶余饭后总会跟父亲跟兄弟子侄聊村里的事,土地确权,彩礼涨价,大学生村官主政,移风易俗,东家长西家短,一地鸡毛,说起手艺人父亲说杀猪最拿手的三宝突然就金盆洗手不干了,我问为啥,父亲说怕进不了祖坟。这又像一道光再次击碎了我。我想不明白个中缘由,但我想让小说去弄明白个中缘由。一抬眼,父亲日渐苍老而伛偻的身影已经晃到了大街上,两手背拾,脚步粘稠,这个老头曾经是响当当的“豆腐王”,或许他也像我一样在寻找和怀念像他一样无数手艺人的手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