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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宝藏:儿童文学的叙事装置 
来源:《出版人》 | 周长超  2024年01月22日09:52

方豆豆与包结实、李锦等孩子们通过这种传送门互相凝望,产生一种“你是你,我是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自独立又互相依存、精神同频共振的审美体验,赋予当下生活更多更浓重的纵深感,给予过往人物以成长性和时代感,从而生发出历史的、立体的、动态的故事主旨意义。

汤汤新作《十一个宝藏》,既是她的首部长篇儿童小说,又融入了她早期求学、从事乡村教师、调动工作等人生经历,她在创作谈中也坦言:“方豆豆的身上的确跳荡着我的一些影子”,这些内在的气质就赋予了作品独特的精神自传价值。这本书巧妙设置了“宝藏”等兼具童趣和游戏性特征的叙事装置,穿越代际之间城乡教育的不同体验,连接乡村、城市生活,同时,有效形塑了关于师生之间依恋、离别、怨恨、自责、谅解、尊重的精神轨迹。

创作长篇小说的一项重要艺术运思就是,如何设置故事线索并贯穿于核心叙事始终,与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塑造保持一定程度的关联,有时也可能是若隐若现的微弱联系。这种技术手段有时可以是人的精神追求,亦可以是一种外在的叙事装置,包括但不局限于物、空间环境、时间。叙事装置的本质是具有中介功用、工具属性的一种叙事机制,具有跨越时间、场景、人物关系的实用价值。汤汤为《十一个宝藏》设置的最为鲜明的叙事装置就是方豆豆老师十二年前藏起来的十个小玻璃瓶。可以说,叙事装置“宝藏”成为阅读、理解这本书的精神“宝藏”的一条终南捷径。

叙事装置的功能首先体现在拓展和延伸故事的时代背景、线性时间流逝,以期得到更大范围的社会经验的呈现。比如:“它是豆豆老师在银雀小学读书时藏起来的。”短短一句话,就把现实经验的取景框拉回到了十二年前,定格和聚焦童年的方豆豆形成纵深视角。仅仅是凭借对小小的装置“宝藏”的轻松书写,就完成了时序的交错,而不是依赖讲述者的回望,或者依赖对于故事发生时间的变异化的处理。此种故事时间的倒错往复,是按照情感这一内在逻辑来设置和编排的,叙事装置就如同时间穿梭机,在历史与当下自由往来。比如:“方豆豆一高兴,就向孩子们透露了“十个宝藏”的秘密。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类似这样的叙事方式,忽略和跨越了原本严格机械的时间流逝,把两个时代的孩子的生活场景移花接木拼接在一起,形成今昔比照、交相辉映的互文性结构。方豆豆与包结实、李锦等孩子们通过这种传送门互相凝望,产生一种“你是你,我是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自独立又互相依存、精神同频共振的审美体验,赋予当下生活更多更浓重的纵深感,给予过往人物以成长性和时代感,从而生发出历史的、立体的、动态的故事主旨意义。同时,“第十个宝藏却一直找不到”为后续的时间和事件发展铺设了悬念,埋下了一条草灰蛇线的伏笔,读者因此而产生了求证的渴望,后续找寻到第十个玻璃瓶也可以迸发更多的满足感。

叙事装置的功用还体现在为故事的讲述、生长提供更多可能性的空间,打破常规的以主人公行动为线索的链条式的单向缀合空间,借助装置形成立体的、非线性的、交错拼织的空间流动。比如,包结实向李锦解释自己上课心不在焉、课间搜寻第十个宝藏的原因是“找到它,豆豆老师就会满足我一个愿望”,“我不想豆豆老师走。”关于豆豆老师要调走的信息开始在几个孩子之间流传,故事也开始因此跳转到了李锦、叶小灵、张丛的家庭生活、校园学习场景,建立起几条与主线故事交织成网的儿童命运副线故事。副线的描写看似造成了叙事焦点的散逸和连贯性的打断,实则同主旨的一致性是吻合的,经由此,小说的根系得以深入到农村生活的根底和肌理,从而达成文本的层次感、细节的充盈感和情感的层层堆叠。主线与多条副线的网络结构中,方豆豆如同太阳,孩子就像几颗行星,他们凭籍真挚的、充盈的情感维系构筑起来一套稳定的天体系统。而方豆豆在答应了包结实会等把他们教毕业再离开之后,在周围人的推动下依然参加了调动考试,这时故事的空间叙事开始围绕县教育局、县实验小学等空间展开,这虽然符合社会内在逻辑的合理演绎方向,但是与方豆豆给孩子们的承诺相悖而行,因此方豆豆的摇摆游移的情绪也开始滋生蔓延,这种背离形成一种天然的叙事张力。

叙事装置的一个重要作用是承担精神叙事的技术框架和硬件支撑,从而为凝聚、赋形抽象的精神伦理提供更多弹性与质感。包结实父亲意外离世后,方老师陪伴他和母亲度过了最灰暗的人生时光,因此他对方豆豆有更深沉的依恋,而叙事装置也成为他的情感的宣泄和寄托。开学后,包结实悄悄溜进三年级教室,拉开讲台抽屉,看到了豆豆老师没有来得及带走的十个“宝藏”,他把它们悄悄地收了起来。十个宝藏遗落在银雀小学,而方豆豆老师却坐在南霞实验小学的办公室,空间的远隔无法阻断师生情感的隐秘联系,这种联系的呈现方式,除了心理描写之外,一个非常重要的装置和工具就是那十个玻璃瓶。作者选择把情感寄寓在这些装置之上,赋予它们充盈丰满的情感和生命力,情感若隐若现,有时潜伏,有时又突然浓烈迸发,刺激读者们的泪腺和心灵。方豆豆很想念银雀小学的孩子们,却又没有回过银雀村,因为她怕遇到他们,“她一次又一起想起她的十个‘宝藏’,它们会被丢掉吗?”这里方豆豆并不只是担心玻璃瓶被丢掉,更是担心自己的背叛会伤害孩子们的内心,从而无法获得孩子们的宽恕。这十个宝藏,也就成为双方达成和解的寄托和象征。

故事中除了宝藏之外,还有两封书信和布娃娃小熊几个叙事装置值得特别关注。方豆豆给孩子们写信,孩子们也在给方豆豆写信,两封信却都未能寄出,这种双向奔赴但却最终无法相遇的设计,含而不露,引而不发,更加有效抵达和穿越情感冲突双方内心的惊涛骇浪。方豆豆写给孩子们的书信修改了七稿,孩子们写给方豆豆的书信也在众说纷纭之中不断修改,这种心理描写手法如同“拉抽屉”,每一次打开抽屉都会是花样翻新的内容物,赋予一种意识翻新流动的感受与情感,读者似乎可以触及人物内心深处的神经电波的微弱波动。虽然书信未能抵达,但情感和情绪在书写和修改的旅途中得以释放和重新凝聚,有了这一层的铺垫,方豆豆得以逐步摆脱内疚情绪的绵密缠绕,选择送教下乡回到银雀小学,孩子们能够逐步走出内心的怨恨和排斥。包结实的执拗赌气搞砸了送教下乡课堂,再一次把这种情感羁绊推向高峰,借几个孩子劝慰、指责包结实的言辞,传递了理解、宽容、尊重的精神价值和生命意志,而这时的包结实也在反思中实现了自我超越。布娃娃小熊以及放在小熊兜里的一封信,则是双方内心达成和解并再次拥抱的信号,信中孩子们向方豆豆发出邀约:“我们要在学校藏一个宝藏,这是第十一个宝藏,送给你的。如果你找到它,我们就会满足你一个愿望!”至此,宝藏这一叙事装置最终得以补全,最后孩子们送给方老师的第十一个宝藏,更是成为孩子们向方老师表达敬爱与尊重的象征,“宝藏”这个词语也升华为汤汤在创作谈中强调的“质朴和天真的心灵”的某种精神图腾。

《十一个宝藏》完美呈现了叙事装置在儿童文学创作中的运用和演绎:让跨越时间、空间跳转和凝聚精神叙事力量具有了有力的依托和基础,也使文本的环环推进有了气定神闲的自由,更为情感的积淀和抒发增添了弹性和意味深长的意蕴。汤汤巧妙整合了孩子与老师共同成长的跌宕起伏的历程,借助叙事装置不停回望十二年前的城乡校园生活,使方豆豆的人物形象更加立体饱满,增添了更多人文向度上的厚重感和时代感。最后,我想,传递向上、向善的情感,为孩子们人格成长提供镜像与力量,也正是这本《十一个宝藏》所传递给我们的精神宝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