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儿童文学的“微写实”与“幻想术”
来源:文艺报 | 叶立文  2023年10月17日08:27

儿童文学在进入新时代文学场域后,该如何继承现实主义的伟大传统?今天对现实主义的诸般讨论,多有耽溺于应然性理论想象的问题,反而忽略了对实然性历史经验的总结。与其无休止地谈论现实主义理论本身,倒不如立足于新文学的发展轨迹。本期特邀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叶立文撰文,从观照现实主义传统的嬗变与分化出发,锚定新时代语境下儿童文学的发展路径。

——编 者

儿童文学“入场”之后

如何继承现实主义传统?

时下种种以建构新时代文学为目标的现实主义之辩,不仅是为了表达一种面向未来的价值期许,还具有从文学史层面反思当代文学启蒙神话的现实意义。在这当中,儿童文学的入场显得尤为可贵,而儿童文学继承现实主义传统,务必立足于新文学的发展轨迹

我曾在一篇旧文中讨论过儿童文学的“入场”问题,认为建构新时代文学离不开儿童文学的深度参与。个中缘由,自与儿童文学对启蒙文学的启迪价值有关。我们知道,作为崛起于新时期的一股文学思潮,启蒙文学不仅感时忧国,以历史批判和文化反思发掘异化根源,而且还对世俗化时代的人文危机多有警醒,因此这一彪炳史册的文学传统,至今仍为后人所铭记。然而时过境迁,在新时代来临之际,有不少作家依旧秉承唯“现代”是举、唯“理性”至上的启蒙执念,他们似乎忽视了乡村振兴和城市化进程的崭新现实,总是以忧愤之情书写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中所说的那种“老大中国”,而那些涕泪飘零的自我感动和东方主义式的文化猎奇,终将使得启蒙文学在堕入“现代性陷阱”的同时,无可避免地与现实主义传统相背离。

基于此,时下种种以建构新时代文学为目标的现实主义之辩,就不仅仅是为了表达一种面向未来的价值期许,它还具有从文学史层面反思当代文学启蒙神话的现实意义。在这当中,儿童文学的入场显得尤为可贵。与这些年作为方法的网络文学、类型小说,甚至是智能写作相比,儿童文学对启蒙文学的启迪也许更为重要,比如,以人性乌托邦反思启蒙文学的性恶论,以童心、童真和童趣疗救现代文明病,还有用生态主义祛魅启蒙思想的人类中心主义等等,皆可见出儿童文学在进入新时代文学场域后所能发挥的积极功用。

接下来的问题是,儿童文学“入场”之后,该如何继承现实主义的伟大传统?在我看来,今天对现实主义的诸般讨论,多有耽溺于应然性理论想象的问题,反而忽略了对实然性历史经验的总结。简言之,我们与其无休止地谈论现实主义理论本身,倒不如立足于新文学的发展轨迹,从观照现实主义传统的嬗变与分化出发,锚定新时代语境下儿童文学的发展路径。学者李遇春认为,作为理论概念的现实主义虽然较为明确,但回顾其传播史和译介史,却不难发现在经过了多年的创作实践后,现实主义业已经历了一个被本土化的历史进程:从早年启蒙语境中的“批判现实主义”,到革命语境中的“革命现实主义”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再到改革语境中的“新写实主义”,直至上世纪末“微写实主义”的兴起,现实主义在中国较之最初的理论设定,其实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在这些变化中,儿童文学因其受众群体的特殊性和创作实际,似乎更应从晚近的微写实主义中汲取养料。那么,什么是微写实主义?比起我们熟悉的以宏大叙事为表征的现实主义,它又如何关切新时代少年儿童的存在境遇?

在微写实的日常叙事中回到儿童本位

微写实主义长于讲述人情俚事和世间烟火,扎根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因此深度契合了新时代文学对中国经验的表达。儿童文学作家理应意识到现实主义文学的多元形态,只有将成人的归成人,儿童的归儿童,才有可能在微写实的日常叙事中回到儿童本位

一般认为,微写实主义脱胎于新写实,它既赓续了后者精细描摹现实的日常叙事,同时也以反拨新写实庸常化倾向的方式,借助精神书写重振了理想主义一类的崇高价值。从文学谱系上看,微写实主义对日常生活的高密度书写和对世相人心的理性审视,实际上是新文学外来的现实主义理论与中国人情小说传统相融合的产物。它讲述人情俚事和世间烟火,扎根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因此深度契合了新时代文学对中国经验的表达。倘若回顾儿童文学的发展历程,不难发现前述的每一种现实主义形态都曾影响过儿童文学作家的创作:像新文学初期叶圣陶和冰心等人笔下深具家国情怀的批判现实主义、《小兵张嘎》里的革命现实主义,以及当下一些受市场化影响的具有新写实特征的儿童文学作品,都反映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多元化特征。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上述各个历史时期的儿童文学,同时也过度负载了成人文学的责任与使命——启蒙与革命、异化和救赎之类的创作主题,时常让儿童文学偏离了儿童之本位。与此同时,为纠正这种创作模式的偏误,部分儿童文学作家选择沉浸于幻想世界,只是,当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一旦失去了现实逻辑的依托,儿童文学也就与现实主义渐行渐远。

面对这一困境,儿童文学作家理应意识到现实主义文学的多元形态,只有将成人的归成人,儿童的归儿童,儿童文学才有可能在微写实的日常叙事中回到儿童本位。这么说的意思,并不是要拒绝儿童文学对崇高理想的价值诉求,而是说儿童文学作家应当深入到日常生活的现实中去,通过精细描摹少年儿童的存在状况,开掘他们的精神镜像和内心活动,去贯彻文学对人的叙事关怀。所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时至今日,由于少年儿童的日常生活与心理现实早已发生了剧变,儿童文学作家的现实主义精神,也应从传统意义上的都市与乡村世界,烛照到类似于二次元和元宇宙这样的虚拟空间。毕竟对很多新新人类来说,数字生活业已成为了他们的现实。而这个例子想说明的是,微写实主义对“现实”的认知早已不再层级化,既往宏大叙事所关注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如今已经具化为密实而琐细的日常事件——微写实之“微”,本身就意味着要摒弃先验的等级和秩序概念,真正进入少年儿童的生活内面,从对世相人心的审视中,完成现实主义文学在社会生活书写上的“整体性与全息性、绵延性与流动性”。从这个角度看,微写实之于儿童文学,确实有助于改善后者因“越界”写作而陷入的创作困局。

如何处理儿童文学创作中

幻想与现实的关系

在当下的儿童文学创作中,“幻想”如何回归其方法论本质,从无逻辑、无边界的一种主观性创造,转向基于作家记忆的一种艺术方式,才是儿童文学接续现实主义传统的关键之所在

在明确了新时代儿童文学可以接受的现实主义形态后,还有一个理论问题亟待廓清,那就是如何处理幻想和现实的关系问题。从儿童本位的角度说,由于幻想是少年儿童的天性,因此儿童文学也就天然地具有幻想特质。尽管幻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有时会造成儿童文学和现实主义的隔膜,但实际上以幻想见长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从来都与现实有着紧密的联系。在这点上,曹文轩提出过一个很有意味的问题——他认为儿童文学作家应当注意“想象力与记忆力的关系”。我的理解是,儿童文学作家的想象力不论如何惊人,都应以创作主体的记忆为据。也就是说,一位作家的文学想象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主要取决于他如何运用自己的记忆。希腊诗人埃斯库罗斯说过“记忆是所有智慧之母”,雄辩家西塞罗也同样将记忆视为修辞学的一大法门。而写作这一行为,正是人类借助文字对记忆的复写和保存。当修辞和情感叠加、覆盖、涵容了记忆中的历史事实之后,文学也就应运而生。

不过人类的写作活动并不能完整地还原记忆,因为时间这位魔法师总是会扭曲和篡改人们的记忆,于是以文字唤醒记忆,就成了写作者与时间的一场艰难博弈。在此过程中,虽然复现记忆无比困难,甚至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有了作为根基和源头的记忆,作家才有可能凭借想象力突破时间的束缚与阻碍,不断确证自身为克服有限性而矢志追求无限与永恒的自由意志。这说明幻想术有时也是一种方法论,不同的幻想方式体现着作家不同的记忆,它钩沉旧事、追忆过往,依据已有的事实轮廓描摹细节,并据此勾画未来合乎逻辑的可能。就此而言,伟大的艺术幻想永远都离不开记忆的奠基与铺陈。

在当下的儿童文学创作中,我以为幻想如何回归其方法论本质,从无逻辑、无边界的一种主观性创造,转向基于作家记忆的一种艺术方式,才是儿童文学接续现实主义传统的关键之所在。这也意味着儿童文学的幻想术,必须服务于作家的主体记忆,它的想象方式和修辞学,如果不关注于对记忆的书写,就必然会沦为一种叙事学意义上的虚无主义。一个值得警惕的现象是,当下儿童文学作家的幻想术并不总是忠于他们的个人记忆,反倒是在狭隘价值观的影响下,一味迎合与满足儿童的需求,由是便让幻想在失去记忆支撑的同时,也远离了让记忆得以生成的广阔现实。

有学者在谈到儿童文学的问题时,认为部分作家“不仅睥睨古人,迷信今人,而且睥睨父亲,讨好儿童”,无视生物学和伦理学的基本常识,“片面地美化和神话儿童”,把儿童的幼稚等同于天真,将蒙昧美化为可爱,由此也就主动放弃了儿童文学的教育功能。毫无疑问,除却文学史的观念变化,这种“媚童主义”的出现也是儿童文学被市场化之后的结果——既然启迪童智和教化人心的儿童文学作品会让具有叛逆心理的儿童读者感到厌烦,那么索性就以迎合的写作姿态,凭借毫无逻辑的幻想术去满足读者。只是当幻想脱离了记忆之后,作家的创作个性和现实主义精神也便无所依附。这是因为我们的生活环境即便大体相似,但每个人的记忆也会因经历、心性和思想的不同而各有侧重,因此基于作家个人记忆的幻想术才会变得无比丰饶。否则的话,不依据记忆,而仅仅以资本和市场的导向去制造幻想,那么就会出现想象力趋同的创作窘境。从这个角度看,儿童文学作家只有忠诚于自我记忆,并借此返回记忆得以生成的现实语境,才能谋划和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幻想术。

以上所论,主要是从文学史维度展开的一种理论猜想,微写实也好、幻想术也罢,都不过是儿童文学作家如何把握现实的艺术方法。我相信只有正视现实主义文学的历史流变,把握其精神演化与艺术变革,当代儿童文学创作才能在直面广阔现实的同时永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