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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蕴藏在曲折故事中 ——对凡一平新作的一些浅见
来源:文艺报 | 杜 宁  2022年11月08日14:45
关键词:凡一平

近年来,壮族小说家凡一平的创作可以说是进入了又一次“井喷期”,长篇、中篇、短篇新作屡屡见于全国各大文学期刊,并颇获好评。他的写作,有新意有特点,极重故事性而又不乏深刻性,往往是步步楼台,一层层地将故事推向更高处……本文以他在2022年刊发的短篇小说《上岭恋人》《桑塔纳》为例,探寻凡一平小说的思想艺术特点。

在凡一平小说中,表现得最为充沛、最具吸引力的,首先是他让人赞叹的讲故事的能力,他总能在或长或短的文字中,将小说的故事性推向极致。

凡一平的小说善于制造悬念,善于利用悬念。在《上岭恋人》中,第一个悬念是“谁是韦妹莲”?接下来,顺着故事的铺展,新的悬念又一次产生,它们依次可以看作:一男一女的律师因何而来?秦红飞是谁,他为什么有遗产留给韦妹莲,两人是什么关系?其间的波澜又是什么,他们之间为什么那么久毫无联系,而韦妹莲,这个被更多认作“乜得飞”的女人,是否会接受这笔遗产,她该如何处理?《桑塔纳》在众声的喧哗中同样埋伏着悬念,这样的悬念也是此起彼伏,具有连环性:唐生卖掉的桑塔纳是否真的有某种神秘性,而车里的这两个人又与他卖给的第二个买主“唐朝永”有怎样的关系?死去的黄尚达又有怎样的渊源,他又携带了怎样的故事,车中几乎毫发无伤的覃鲜丽又将要面对一种怎样的生活?在桑塔纳被毁掉之后,唐生和“他们”又会有怎样的交集?凡一平的写作一贯悬念丛生,他利用悬念制造故事的起伏和峰回路转,利用悬念制造情绪的叠加和喷发,同时,利用悬念表达深刻意蕴。

凡一平的小说有张有弛,有细密有迅捷,一旦进入到故事中他会调快叙事速度,不枝不蔓让故事能够清晰、迅速、有效地传递给读者,让读者更容易被故事吸引。《上岭恋人》中,当小说进入到“她和他相识,就在他到上岭的那年冬天”的时候,叙事的语速和故事进行都跟着变得“快捷”,他知道阅读者的心理。凡一平以一个说书人的角色滔滔不绝,在这时叙事几乎是一条顺畅而湍急的流水,他不为故事讲述设置阻挡感,而是在顺畅中建立波涛和往复的回旋。在《桑塔纳》中,他有意用一种很具现代感的方式“分段讲述”每个人的故事,但核心的主线和将他们环扣在一起的链环却是精巧、清晰的,为了强化它的故事清晰度,凡一平在叙事过程中做足“减法”,让叙事变得顺畅、迅捷,但意蕴却是撑开的,向度也有意多重。

凡一平的小说总是愿意设置多重的反转和迂回,这在一般的短篇小说中并不常见。“文似看山不喜平”,凡一平深谙这一阅读心理学,他在保障故事顺畅、好读的同时始终注意对故事起伏的保障,让每一个故事都不会在最初的时候就“一览无余”。《桑塔纳》中有多重的叠加,每个人物的出现都会在前后勾连的同时出现构成推力;《上岭恋人》本可以是一个“简单故事”,集中于韦妹莲和秦仁飞的情感纠葛,然而,凡一平并不满足于此,而是不断进行叠加,同时拉长时间的跨度。故事的“不再简单”,带来的是意蕴和向度的复杂化,凡一平在此处有意地变成了加法。

在这两个短篇小说中,我们还会注意到凡一平写作中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在不断地推澜情绪的同时又极力地“克制”情绪,故意不做渲染或少做渲染。他似乎悄然地“截断”了与故事主人公内心的连接之线,让他(或她)或多或少地呈现一种“内心之死”的状态。“内心之死”这个漂亮的短语来自余华,他的意思是,当小说主人公的情感情绪在突发中骤然麻木或达到高度让他丧失话语时,文字也跟着极简到干枯,有意通过“见不到波澜”的方式“推高波澜”,这种“内心之死”所产生的却是一种漫长而深邃的回声。《上岭恋人》中,当两位律师说明来意并“要求”韦妹莲承认自己还爱着秦仁飞,满足这一条件便可获得丰厚的遗产时,依然心中有爱的韦妹莲摇摇头,再次摇头。叙事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头上苍苍的白发,在摇晃中飘散,像风中的芦苇”。凡一平在这一高潮时刻并没有用文字“呼应”韦妹莲的内心,而是有意地“截断”,用冷峻到只有骨干的笔触“零度”地写下。他不是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在韦妹莲心中具体地发生着什么,但他克制了充当主人公内心神经末梢的冲动,而是点到为止,将波澜和对波澜的想象“交给了读者”。《桑塔纳》亦是如此,在这篇小说中少见“他想”“她想”“他以为”“她以为”这样的表述,多的是叙述和叙述者的“看见”,那些影响到人物内心的一切都尽可能空缺处理,最多让我们看见他们在心理影响下的动作和表情。布莱希特在他的“间离化”理论中向我们发出吁求,希望阅读者能在阅读中更多参与,调动自己“健全的大脑和敏锐的知觉”。无疑,凡一平对自己小说的阅读者是信任的,他相信他自己的读者会动用自己的知识、经验和独特的敏锐,为他的隐匿做出填充,甚至是超越性的、更为丰富的填充。

凡一平的写作都会有一个预设的主题,他用一种隐秘而自然的方式告知我们,在这个故事背后,在这种隐匿和隐秘的背后,其实有着一个暗暗的、有复杂意味的“洪荒”,它引发思忖,让我们思考“如果我处在那样的境遇中,我会不会像他(她)那样选择”?《上岭恋人》中爱了一生并为这份爱付出了一生的韦妹莲面对370万元遗产的诱惑选择了摇头,凡一平貌似不经意间随手写下的那句:“她嘴唇颤抖,像个说不出苦和甜的哑巴。”我们知道,遭遇了背叛的韦妹莲始终有牵挂,我们知道,她的平静中有苦有怨,但更多的却是……她拒绝了。她的拒绝也是凡一平的拒绝以及“我们”的拒绝,作为阅读者,我能理解这个拒绝中的诸多包含,以及这种态度背后的支撑和指向。再读《桑塔纳》,事件背后是不同人生和不同命运,它们被巧妙而又有些巧合地因这辆桑塔纳牵连在一起,形成交汇和交集:它让我们审视命运,特别是人在“低潮中”的选择。我们如何面对接受这一低谷?这挫折还会持续多久,是否会将我们按入到淤泥中无法挣扎?假设我们得以摆脱自我的困境,获得了“过来人”的身份,又会以怎样的方式看待此刻陷入低谷中的他者呢?凡一平写下的是顺畅、有趣、波澜重叠的故事,但在故事的背后,在他有意让主人公们隐匿的内心背后,是对生活、生命和人的选择的宽阔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