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狙击训练般的写作 ——读周晓枫散文集《幻兽之吻》
来源:文学报 | 孙莳麦  2021年07月31日09:08

周晓枫的散文包罗万象。从孩子到成人,从情感到理智,从原野到天空,从现实到梦境,在她笔下,暴力与美,邪恶与天真,从来都不是截然的两件事情。较之以往的散文,其新作《幻兽之吻》在密度、深度、篇幅方面均有显著提升:童话、飞行、梦境——过去散文中已现身过的元素在本书中再次出现,并有了更为深刻的解释;同时,一个新的群体“兽类”登场——从《巨鲸歌唱》到《有如候鸟》,从水中的游鱼、空中的飞鸟到陆地的野兽,《幻兽之吻》是使周晓枫动物题材创作完整的一块拼图。

一、“间距”:旁观者的视角

创作者的修辞与其观看世界的角度密切相关。动物题材在散文创作中并不罕见,创作者站在何种角度理解动物,或许是决定其中差异的关键因素之一。周晓枫《幻兽之吻》中动物书写的特殊之处在于,面对“动物”这一群体,她既不作为狩猎者抓捕,也不作为驯养者抒情,而是作为观察者旁观。这一视角,在《野猫记》中“我”面对野猫们的情状中可窥一斑:“我什么也没干,只是近切观察了一会儿那些可爱的小家伙。真的没有碰触,我只是隔着几十厘米近距离问候。”“停留了大概几十秒,我快速后撤,怕留下自己的气味,惊扰到它们多疑的母亲。”“我没有留下踪迹,我几乎倒退着走在自己来时的脚印上。”

“快速后撤”“隔着几十厘米近距离问候”“倒退着走”,这类夸张到略显滑稽的举动很容易使读者体会到“我”的谨慎态度。较之亲昵的抚摸、养育,“观察”显示出“我”与面前这些小动物们似乎始终维持着一个被小心计算出来的间距。

我认为,正是这“间距”,赋予了周晓枫的散文一份紧致的冷感:作为观察者,她不“介入”。在本书中,周晓枫一边对小动物们怀有深挚的情感,一边却仿佛在用极大的意志力抑制自己靠近的冲动。——这在矛盾之下构成的张力,使“我”与动物们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玻璃幕墙”。譬如在《野猫记》《男左女右》中,尽管共处一室,“我”与小动物们却似乎身处两个世界:“我”一面隔着“玻璃幕墙”,对另一个世界展开细致的观察,一面又常常游离在外,审视自己的行为,对是否进入另一世界犹疑不决。放眼全书,周晓枫将或好奇,或热烈,或温情,或警惕的目光投向“动物”这一群体,在她的目光下,动物所在的生活空间被强调和放大。如同《幻兽之吻》中“我”与蚁群的相遇:蚁群“像是隆重的抬棺队伍”,猎物肉虫被蚁群高高抬起,它们在宽广的街道上快速行进,“体型极小,蚁流保持一厘米左右的宽度,数蚁并行,速度很快,像摄影机下六车道的高速公路”,在整本书所呈现的动物世界中,周晓枫不断与各种动物相遇,围绕着某一对象,她往往能展开极尽精微的描写与思辨。那些原不引人注目的生物在她笔下被成倍放大,在她显微镜般的注视下,我们可以看到,原本指尖就能摧毁的微小身躯如何翻滚腾跳、跃至半空,气势汹汹。

二、自省:宇宙之“大”与自我之“小”

周晓枫为什么会使用“观察者”这一视角?如同“若即若离”易被误解为“高傲”,在部分读者看来,字句中渗出的冷感几乎滤净了她散文中的所有水分,以至于假若没有耐心多次进入文本,读者会怀疑这扇繁复而厚重的大门简直像是门后那个“高傲”的作者故意为人设置的障碍。但我认为,应该将周晓枫散文的“精湛”与外壳华美而内质空虚的“精致”区分开。在其细密繁复的外表之下,有着精准计算且一以贯之的秩序——其基底是怀疑,对自身情感的怀疑,对纯粹的“善”的怀疑,也是对“爱”这一概念的怀疑:这怀疑,基于周晓枫对万物本质平等,以及事物内部复杂性的体察与理解——“体察与理解”,我不再狂妄而无知地称之为“爱”。

是怀疑而非爱欲,赋予周晓枫的动物散文智性而非单纯的感性。何为“感性”?当无法破解(或说压根无视)动物的语言时,我们以主人的身份侵入它们的生活——这在周晓枫看来是一种以“爱”为名的侵犯:“所谓的爱,依然是一种误解,是最爱它们的人带给它们最严重的伤害”。当她说“我不是一个理想的主人”时,其潜台词或许是,“我不是任何动物的主人”。“主人”与“宠物”二词提示着所有者与所属物的关系,但在周晓枫这里,人与动物二者的关系显然远远不是如此。“半兽人”——或许可以如此概括周晓枫对自身的认识:“我们自身的角色,是主人亦是宠物。或者说,我们既是宠物样的人——奴隶,我们也是人样的动物——禽兽。”

可以看出,对于人与动物之间关系的认识,周晓枫并不着眼于二者外在特征是人是兽,而更关注差异性背后的同一性,即,共同存在于二者身上的“人性”和“兽性”。在“半兽人”这一身份认知下,她不再满足于对“动物”这一群体进行简单的记录和描摹。在《幻兽之吻》中,周晓枫写动物的生动可爱,写与动物生活的温存,也写自己看似关爱的行为对它们造成的伤害,反思自己对动物们的真实态度;在《野猫记》中,“我”喂养门前的猫,引来了越来越多的喜鹊。“我”试图兼顾两者,却发现自己这一行为背后的两难处境:“当倾心捕食者,就没办法同时倾心猎物”,“我”的爱猫,可能同时为喜鹊带来灭顶之灾。而自己“尤其害怕喜鹊死在眼前,死在门口,我怕寓意上的不吉利乃至凶险。我的善念与真正的慈悲,貌合神离”。

从具体情境中抽离出来反思自身,是周晓枫散文的特点之一。即,她的散文写作有着强大的自省系统作为基底。她的旁观,不仅是对于书写对象的观察,也是分裂出另一个自我,对当下自我的旁观。“统治苍生的大神,面对困局或许同样难解。当我们说命运残忍,也许正因为神在给予他者慈爱;我们也难说,神,在空降的爱意和美意里,是否潜藏了未来的灾难。”(《野猫记》)“神”是一个频频出现在周晓枫散文中的词。这或许暗示着她观看世界的角度——当她将目光投向整个宇宙,她的眼中便不再只有自我和作为他者的动物。正是因为察觉到悬置人类与兽类脑后的永恒秩序——神,察觉到以驯养为基础的“爱”的狭隘,才会有“若即若离”的态度,以及相伴而生的修辞的冷感。在她眼中,动物远非动物本身,而是上帝造物时与人共生的另一群灵物。人类与兽类,二者同为“上帝的子民”,共享同一套秩序。人即是兽,兽即是人,人有动物性,而动物也有人性。因此,面对动物,除人性自身的易感和占有欲之外,周晓枫多了一分警惕和敬畏:她对自己的警惕就是对人性内部劣根性的警惕,对动物的敬畏就是对神的敬畏,她敬畏另一群上帝的子民。也正是这“敬畏”,构成其散文中自省意识的来源。

三、紧致的修辞:在平衡中抵达准确

于是便不难理解,周晓枫的散文何以有种拧紧的力:紧致的冷感,源于她在广度、深度和精度方面的多重追求。在广度上,她写美好也写残酷,写纯净也写血污,不仅写为人喜爱的猫咪、土拨鼠,也写令人惧怕的虫、食人鱼和狮虎兽;在深度和精度上,她以刻刀般的笔触精准刻下动物群像,在纸面上完成生物链条的建构,又从中抽离、反观自身,完成对人与动物之间关系的反思。

因此周晓枫的《幻兽之吻》兼具人的理性和兽的野性,有着并行不悖的谨慎和大胆。她的大胆出于对世界蓬勃的好奇心和对真相的渴求,她的谨慎出自广阔的视野和视野之下对自身渺小的认识。这认识,使她在叙述中施行着一种严格的自我控制:她屏息凝神,一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与书写对象之间的间距,一边不动声色地控制着修辞的温度。她的目光探照灯般射向丛林深处,深入黑暗中的另一个群体。于是动物也显了灵,它们从夜色中走出,用眼神和动作开口说话,诉说它们的欢乐、痛苦、挣扎和对自由的渴望。而作为旁观者的周晓枫写下这一切,她语言的靶心在万物之上游离,瞄准,又转而对准自己——她开枪,毫不避讳,甚至毫不留情:“养猫还可以满足人类潜在的虚荣心:看,世界上最凶猛的狮虎那样的猫科动物,等比例缩小为人类的玩偶……这就是我们懦弱而自欺的勇气”(《野猫记》)……

在这个意义上,周晓枫为人所熟知的“华丽”修辞,与其说出于对美的需要,不如说出于对准确和真实的追求。语言和字句在她,不仅是自我表达的扬声器,更是自我确认的锤和钉。她写兽性就是在写人性,写他者就是在写自身,在《幻兽之吻》中,她以动物、童话人物、女作家乃至路上偶遇的陌生人为钉,铸成一面面镜子,在与他者关系的观照中,发掘出事物内部的复杂和人性深处的矛盾、脆弱和胆怯,照亮内心为“爱”“美”“善”等概念遮蔽的那部分。

“真正不怯懦的人才能看到自己的怯懦。”(《思想等待思想者》,中国轻工业出版社)如果我们抛弃以“美”或“共情”与否这类判断散文好坏的单一标准,就会在缝隙中窥见周晓枫的可贵:不仅是“美”,更是“真”;不仅是“纯”,更是看透事物暗面后依然选择道出真相的“勇”;不是“愚勇”,而是大声道出看法又敢于自我修正的“智勇”。她的“智勇”,不是针对外界的攻击和宣泄,也不是智慧与勇气的简单相加,而是平衡木上的一个恰当的支点,是两种相反的作用力之间达成的微妙制衡:她柔软,但当她决然地捍卫柔软时,她变得坚实;她怯懦,但当她无情地揭露怯懦时,她变得勇敢。她的散文,声调不高却响,词语密集而有重量,一字一句凿在纸上。而《幻兽之吻》,像是周晓枫以散文方式完成的一个凝视世界的动作,专注使她发现,她用智慧而非蛮力将自己缩小,聚焦于狙击枪瞄准镜后的一个眼神——于是我们看到,一个世界如何在她锥形的笔尖下铺展开来。如同万花筒,周晓枫不厌其烦地将世界塞进筒中转了又转,写了又写,为的是能看清隐没在角落中的、为人习焉不察的真相——并以此照见自身的真相。

“修辞立其诚”,也许可以这么说:自开始创作以来,以“诚”为基准线,以自省意识为底,周晓枫始终在践行一种狙击训练般的写作。在这训练中,她大胆又谦逊,率真又自律,植物般冷血又野兽般热血——就是这样,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能够毫不违和地存在于她身上。也许矛盾两端的反复摇摆也曾使她短暂迷失,但好在,在《幻兽之吻》中,她已不再是早先那个密林中漫游的孩童——此时的周晓枫,已是文字丛林中的猎手,在一次次背叛与修正中,她不断颠覆自己,逼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