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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地》 (四幕五场话剧)
来源:《中国作家》2016年第11期 | 王彬  2016年11月09日14:24

第二场

海滨。

蓝色与白色相间的海浪隐约起伏。

海浪的前面是防波堤。防波堤的顶部装着栏杆。栏杆的形状很优雅。立柱是方尖碑形伏。立柱之间是铁环绞结在一起的铁链,呈现一种松弛的弯曲的姿态。

有一段防波堤凸入海面。

防波堤的右侧是一片茂密的香柏树,一种有尖顶的,墨绿色的树种。

随意放着几只绿色的靠椅。木栅形状的靠椅。

香柏树的对面有一盏路灯。高高的灯柱,伸出弧形的横杆。横杆的顶端装着三角形状的灯罩。常见的城市照明用的那种路灯。高压纳灯,投射出浅黄色的光影。

幕启时,传来浪花拍溅的声音。在热闹的蛙鸣声中,传来低沉的轮船入港的汽笛,

[三三两两的游客。

[一对情侣在香柏树前面亲吻。

[一对情侣在防波堤上观赏大海。

[两个游客坐在长椅上。

[肖萌、叶如文上。

肖 萌 你准备——

叶如文 (气恼)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你是要说这种话吧?

肖 萌 (笑)看你,总是不听人家把话说完。我是要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外出转转,我开车陪你。

叶如文 哪也不去。

肖 萌 为什么?

叶如文 只想眼睛不眨地看你。看你的飘飘长发,青丝欢畅地变成纯银。

肖 萌 (嗔怪他说出这样的话)你,你不要……

叶如文 (认真而又痛苦)93年我去俄罗斯,在贝加尔湖,就是西汉时苏武牧羊的北海。躺在碧绿的草原上,仰望天空,深蓝如海;眺望远处的羊群,仿佛上帝随意抛出的一把米粒。我忽然感到人类的渺小。也许在上帝看来,我们的一颦一笑,一歌一哭,都不过是如同我们观看蚂蚁,褐色的或红色的蚂蚁,它们的相争、它们的相恋,有什么意义?既然如此,我们既然如此的渺小,我们再不珍视自己,再不珍视自己的情感,是不是太悲哀了呢?

肖 萌 我不想听你这样的话。

叶如文 萌,你连倾听的兴趣都没有了吗?

肖 萌 不,不。像我这样,比我强百倍的女孩子多的是,你又何必?

叶如文 只有你是最好的。

肖 萌 (默然)

叶如文 (苦闷)有一个童话,不知你读过没有。大概是格林童话。一个国王有一天突然长出了两只驴耳朵。国王很狼狈,不敢让臣民知道。无论上朝还是退朝,总是高戴王冠。但国王的头发越长越长,不能不理发了。国王把理发师找来。理发师害怕极了,不敢告诉任何人。但是,他又苦闷极了,总想把这个秘密说出来。终于有一天,他跑到森林,寻觅到一株大树,有一个深深的树洞。理发师对着树洞喊出了这个秘密。过了几年,国王命令宫中的乐师去森林里寻找可以做小提琴的大树,恰巧把这株大树砍伐回来,做了一把小提琴,做得漂亮极了,国王很高兴。于是举行音乐盛会。臣民们都来了。乐师用这把新做的小提琴演奏,诧异的是,从琴弦中流淌出来的不是乐音,而是理发师对着树洞喊出的国王的秘密。萌,这种苦闷。这种理发师的苦闷,你体验过吗?

肖 萌 (受到震动)如文,你不要折磨自己了。我现在是有家庭的人。过去的不会再回来了。你又何必苦苦地折磨自己。

叶如文 (突然)你爱他吗?

肖 萌 谁?(迟疑)宜国?

叶如文 (重复)。你爱他吗?

肖 萌 (停顿)爱。

叶如文 你犹豫了。萌,你为什么要和你并不相爱的男人在一起生活?

肖 萌 (被逼得没有退路,几乎是喊)你不要主观臆测。我们是青梅竹马。

[邹文清上。从上衣口袋掏出孙玉尊写的便笺。“十万元!乖乖,要不都说这个老头儿大方。哎,那不是孙总经理的大儿媳妇吗?这小子是哪儿的?”躲到香柏树后。

叶如文 (踱步。突然笑起来)青梅竹马?好一个青梅竹马。青梅竹马就是爱情?我相信我的潜意识。潜意识告诉我,你不爱他。(充满自信)你依然爱我。从我们相识的那一天,你就爱我,直到今天。虽然今天的你是戴着妻子、母亲面具的你。萌,鼓起勇气,恢复过去的你、天真的你、开朗的你、真正生命中的你!

肖 萌 (目光迷朦,突然抬起头)孩子怎么办?

叶如文 我会象亲生的父亲对他。(真诚)萌,凡是你的,你的一切的一切,我都会象爱你一样地挚爱。

肖 萌 (冲动)文。

叶如文 萌!(欲拥抱肖萌)

[小芸推宜国坐轮椅上。

宜 国 (对叶如文)你好!

肖 萌 (掩饰)我陪如文看看咱们这儿的海滨夜色。

宜 国 好,好。我们这个地方,海滨夜色是最美的啦。可惜今天的天气太热,湿度大,月亮像是装了毛玻璃,模模糊糊的。天气好的时候,秋高气爽,月亮白白的,亮亮的,真像是白玉琢成的。

肖 萌 看你,说个没完,时间不早了,我们送如文回饭店。

宜 国 是,你和小芸先回去。小青又到闹的时候了。我陪叶先生回去。

肖 萌 (关心)你的腿?

宜 国 (笑,拍拍轮椅的轮子)不是有钢腿?

叶如文 (示意肖萌回去)

肖 萌 那就让宜国送吧。明天见。

叶如文 再见。

肖 萌 小芸,你留下来。

宜 国 不用。小芸,你也回去。(再一次拍轮椅)有两个轮子嘛。

[肖萌同小芸下。

[邹文清从香柏树后面出来,看一眼,又缩回去。

[一对情侣走过来,绕过宜国的轮椅,走上防波堤。

宜 国 你去美国几年了?

叶如文 六年。

宜 国 习惯了吗?

叶如文 (笑)也习惯,也不习惯。

宜 国 你对美国印象最深的地方是什么?

叶如文 洗手间。

宜 国 (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叶如文 洗手间,WC。

宜 国 (笑)WC?

叶如文 真的。前年美国篮球联赛。我去公牛队的主场看球。休息的时候去洗手间。洗手间很大,有十几个门。我随意找个门出去。门不开。屏幕上打出一行字:“请问你支持哪一个队?”我随手在公牛队上划了一个“√”,门咔地打开了。后来,在别的赛场上也遇到类似情况。有一次没有支持主队,屏幕上显示的内容就不一样了。大概意思是,由于你不是本队的支持者,故而给你三十秒钟,请你阅读一下本队的战绩。于是屏幕上出现了主队的情况。三十秒过去了,门也就打开了。当然,这三十秒钟,你也可以不去阅读屏幕上的文字。美国这个地方确实科技发达,高科技无所不在,连洗手间这样的地方也不放过。

宜 国 (笑)是啊。(沉吟)你们有多长时间没有见面了?

叶如文 大四以后,五年半了。

宜 国 你们过去好过?

叶如文 (不想掩饰)是。(反问)你爱她吗?

宜 国 她是我的妻子,我当然爱她!

叶如文 (不放松)她爱你吗?

宜 国 (坦然)当然。她不爱我,会嫁给我吗?

叶如文 (沉默)

宜 国 (亦沉默无语,双手转动轮椅的轮子,移来移去)

叶如文 (沉默一会后,突然下定决心)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她不爱你。你知道过去的肖萌,上大学时候的肖萌吗?那样的活泼,那样的欢乐,她在哪里出现,哪里就出现她动人的笑声,多么有魅力,她那时多么无忧无虑!现在呢,她的眼睛里深藏着忧愁。你难道看不出来?你真的看不出来?

宜 国 看不出来。(突然爆发)叶先生,你走吧!你不要东猜西想的。也许在大学的时候,你们好过。但我告诉你,我们是青梅竹马。我们一起上幼儿园,一起上小学,一起上中学。有一次,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肖萌的雨衣找不到了。天越来越黑,雨越来越大。“同学们都走光了。我听见工友一间一间地锁教室的门,我又冷又怕。我突然看见大哥哥拿着伞,拿着雨衣,站在教室的门口。”我那时是五年级的学生,这是肖萌上小学时写的一篇作文。我至今铭记在心。

叶如文 (无言。稍顷。)宜国,我尊重你,尊重你对肖萌的情感。但也请你尊重肖萌,尊重肖萌的感情。我知道,承认这一点,是痛苦的。但这是现实,

宜 国 (冷笑)我们家里的事,你为什么要过问?你有什么权力干涉我和肖萌的感情?

叶如文 宜国——

宜 国 (打断)你马上走,我不想再见到你!(转动轮椅,离开叶如文。突然一只青蛙跳到宜国的膝盖上,宜国用手把它推开)

叶如文 (凝视宜国后背,摇摇头。冷静地)再见。(下。折回,欲说话,忍住,下)

宜 国 (把轮椅转回来)如果是在秋天,月亮也是这么圆,月光清冷冷地洒下来,洒在海面上,像一条皎洁的银链。沿着这条银链,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可以游到那个岛屿,人们叫“蛙地”的小岛。可是自从爸爸在那儿建设工厂以后,环境就变坏了,如今一只青蛙也没有了,都跑到城里,跑到我们家来了。《图兰朵》有一首歌“今夜无人入睡”,人们为什么不入睡?我为什么不入睡?(拍轮椅的钢轮)是的,他问我,肖萌的生活幸福吗?他应该问问我,我的生活幸福吗?这个该死的,从美国回来自以为是的家伙,你如果不是这样居高临下,我会告诉你的。我知道,肖萌的内心并不爱我。我至今奇怪,肖萌为什么突然嫁给我。难道真的是因为我那时成了残疾,她出于同情?这样的牺牲也太残酷了吧!或者。真的还有别的原因?……难道真的应该让肖萌同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飞到美国去?我会答应吗?还有那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怎么会是那个样子?那样漂亮的肖萌怎么会有那么丑陋的孩子?老天为什么这样刻薄,为什么这样对待我?难道我们,我、肖萌,真的无意中做错了什么?而不应该结合?老天,老天,你有什么惩罚,都对我一个人,不要对我的妻子,我的孩子!

[灯渐暗。

[众蛙上。

众 蛙 这个人在干什么?

大青蛙 在反思。

小青蛙 不,在忏悔。

瘸 蛙 什么后悔、忏悔的。这是我们人类的事,跟你们青蛙有什么关系?

小青蛙 (推瘸蛙)那你走。(把瘸蛙推至宜国轮椅前)

宜 国 你?

瘸 蛙 (对台下)原来和我一样,是个瘸子!喂,瘸哥--

宜 国 你说什么?

瘸 蛙 瘸哥。和我一样的瘸子。

宜 国 我有妻子,有儿子,怎么会和你一样!(突然发现)你不是青蛙吗?你怎么会说话?

瘸 蛙 (推宜国转圈)我是蛙,我是蛙,我是一只大青蛙!

众 蛙 (笑,跳到宜国轮椅前绕圈)我们都是大青蛙!(下)

[灯光渐暗。渐亮,小芸上。

宜 国 小芸,(无力)我们回去吧。(下)

[邹文清从香柏树后面钻出来。

邹文清 我今天是怎么了。听了这么多的情话,令人伤心的情话。(扬起拳头)别看你们都是显贵的人物,哼!你们的底牌都抓在我的手里了。你,肖萌,媚人的女人;你,宜国,孙总经理的大公子;你,叶如文,留美的教授,年轻人,多么风光!原来,你们的杯子里不仅有酒,也有尿咧!上帝的陶土杯子多么公平!(兴冲冲下)

幕 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