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地》 (四幕五场话剧)
引 言
华北某市。
原本是渤海边上的一个渔村。距离北京相当近。明朝以后,这里开始驻军,做为拱卫京师,防止海贼入侵的重镇。晚清以后,随着大清帝国的没落,海贼没有防住,海盗反而长驱直入,把这里变做通商口岸,渐次繁荣起来。因为洋人的缘故,这里的洋风日渐昌盛。西洋的楼房成为这座城市的主要旋律。最多的是那种两三层的小洋楼,很有异国情调。
这里地势低洼,湖泊众多,故而青蛙也多。是那种翠绿的脊部有黑色条纹的黑斑蛙。但是,自从建设化工厂以后,环境污染了,使得这里的青蛙发生了变异,做出种种诡怪的举动,仿佛要回到蒲翁笔下。
我们所要讲述的故事便发生在这座城市。
我们故事中的人物便演绎在这座城市的小洋楼里。
旧的主人走了,新的主人来了,小洋楼还是那样,只是在容颜上堆塑了几道波痕,在人们的心底注入些许沧桑。
第一幕
这是一座具有英国乡村别墅风格的两层小楼。楼顶是斜坡形状的,铺砌着暗红色长方形的陶砖。浅灰色的墙壁上爬满了苍绿的长春藤,将许多窗户半遮半掩。窗户是拱形的,涂饰着绿色的油漆。在一层与二层之间有一个宽阔的阳台,阳台的栏杆是那种花瓶形状的立柱。天气晴朗的时候。主人在阳台上摆几只藤椅,一面品茶,一面赏鉴潮汐的波动,顺便也玩味一下月光的清爽。
在楼房的入口,有一株百年以上的老槐。注意:不是洋隗是国槐。相对于国隗,洋槐的树皮粗阔、深邃,仿佛大型载重汽车轮胎的花纹。洋槐的枝上有刺。叶片较国隗,虽然也是卵形,但要狭长一些。在颜色上,绿得温柔而不那么黑。洋槐的花季是春天,而现在是夏季,正是槐花绽放的季节,翠绿的树冠缀满白色的闪烁着些许绿影的花蕾。在阳台上观赏大海的律动,自然也可以呼吸到槐花的香味:略微有点清苍的香味。月光之下,淡白的花蕾随着绿色的叶浪徐缓涌动,似乎可以听到叮咚的撞击声。
在国隗附近,还有一些绿色植物。诸如做绿篱的桧柏,顶部被剪刀修剪得十分平整;丁香,开紫色、白色心形的花朵;手绢花,一种不值钱的草花;月季,一年四季似乎都在开花,开得让人烦;蜀葵,一种特殊品种,花朵又大又圆,仿佛接收电视信号的大锅。
在这些植物中点缀几条细长石凳。
这些,国槐、绿色植物,被铁栅围绕着。是那种常见的铸铁栅栏,顶端尖尖的,保持着两边带钩的矛的形状,涂着鲜红的油漆,十分艳丽。
这是小楼的外部环境。
小楼的内部,一层是客厅。厅的正面是两扇落地窗。透过莹净的玻璃,可以看到窗外的植物以及大海的闪光。客厅的左侧是厨房与卫生间。右侧,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是客厅的入口。两扇玻璃门。玻璃是雕花的,外面罩着蔓草形状的铁艺。大门开启的时候,可以看到门廊的立柱、国槐暗黑的躯干。客厅的正中摆着几只沙发。两扇落地窗之间摆着一只淡绿色的冰箱。冰箱上面悬挂着一只椭圆的壁钟,日本西铁城制造的,每半个小时,报一次时。
客厅前面,左右两侧是通向卧室的甬道,适当的位置设有一道通向二层的楼梯。
一盏硕大的枝形吊灯从屋顶垂下来。金色的灯架,原本涂饰的金漆有些黯淡,显示出年代的久远。但是,雪白的云石灯罩,依然弥散着昔日豪华的贵族气派。
注意:吊灯可以升降。当天幕上的灯光打下来,吊灯便掷下蟹形的暗影,给人压抑之感。地板是油着红漆的松木地板。由于时间的浸润,有的地方塌陷、变形了。踩在上面,发出喀喀吱吱的声响。
墙壁的颜色,是一种浅灰色,笼罩着一种忧郁的调子。
幕启时,墙上的壁钟刚好报时,正是下午两点的时光。
依稀可以听到蛙鸣。
[宜京、宜城自院外进入客厅。宜京坐进沙发。宜城打开冰箱取饮料。
宜 城 真热。这老天爷跟谁玩命呀!
宜 京 可不是。连续五天都在38度以上,昨天42度,破咱们市的百年纪录了。
宜 城 这还是百叶窗温度。要是在马路上测试,不得五六十度?可怜那些交警,路口上一站,下蒸上烤,一天一层痱子。我昨天听了个谜语:“三伏天的警察”,你猜是什么?
宜 京 你说个猜谜的范围。
宜 城 进口的。快餐,洋快餐。
宜 京 肯德鸡?
宜 城 不是。
宜 京 巴西烤肉?
宜 城 不是。再猜。
宜 京 (懒得猜)我看“烤白薯”就挺好。
宜 城 你这人真没耐心。往洋快餐,吃的方面想。
宜 京 (不耐烦)真猜不着。你说吧。还有正事呢!
宜 城 告诉你,“热狗”!
宜 京 (大笑不止)热狗?热狗。热狗!亏你想得出。损。(突然严肃起来)爸最近写遗嘱了。
宜 城 (不解)好好的,写什么遗嘱!
宜 京 你呀,糊涂。你知道爸的身体吗?
宜 城 他不是今天出院吗?
宜 京 哼!出院?明天还得回去!徐大夫说了,他这个病,恐怕——
宜 城 有这么严重?
宜 京 心脏病、糖尿病、肝浮水。都是糖尿病闹的。也就是爸的医疗条件好,普通老百姓早去八宝山喽。
宜 城 (沉思。突然问)遗嘱写了什么?
宜 京 能有什么?爸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古板。哪象徐叔,才干了三年,捞了多少?咱爸有什么?马上就退休了,就这么座破楼。还是折价买下来的。他那点儿积蓄全花光了。要给咱们留点什么,也就这座楼!
宜 城 那也不错。别看这楼旧了,地理位置好,黄金地段。推开窗户就是海。你说,老爸的遗嘱怎么写的?
宜 京 这楼一共十五间,去掉卫生间、厨房、客厅,还剩八间。
宜 城 你、我、妈、大哥,四个人,大家平分。一人两间。是不是?
宜 京 那就好喽!我告诉你,遗嘱我偷偷看了,你、我、妈,每人一间半。剩下的三间半给老大。
宜 城 为什么给大哥三间半?
宜 京 爸说了,老大是残疾,没有生活能力,孩子又是个白痴。
宜 城 嗨,你说肖萌那么漂亮,生的孩子怎么那么丑,像个青蛙,五岁了还只有襁褓里的婴儿那么大。
宜 京 你去问老大,他干什么不光彩事了?
宜 城 你呀,一说大哥就没好话。他干的那行当,放射性那么高,还不影响生育?
宜 京 算了,肖萌的儿子与咱们有什么关系!还是说房子吧!
宜 城 你听我说完大哥的事。我早就跟老爸说过,让大哥出去工作,既然残疾了,歪打正着,当个江天市的残联主席总可以吧?凭老爸的身份,凭咱们家在市里的影响,没有江天集团就没有江天市,有什么问题!
宜 京 好主意!你怎么不早说?老大要是有适当的工作,爸也就没有偏心理由了。你要是早说,我也好做爸的工作。
宜 城 也不晚。(开玩笑)大哥要是做了残联主席,老爸是江天化工集团的总裁,市里最大的国企,咱们市六十万人口,百分之四十的人在集团上班,加上家属,可不就五六十万,那时候,全须全颖的归老爸管,缺胳膊短腿的归大哥管,多有意思?这是不是,北京话叫包圆?
宜 京 (愤愤)你呀,现在还有心思开玩笑。我告诉你,老大残疾怎样?不残疾又怎样?至少比你、我过得好!他怕什么?爸给他娶了肖萌,好大一棵摇钱树。哎,当初你怎么不娶肖萌?
宜 城 (受到触动。起身在客厅内徘徊。将一块地板踩得喀吱响,突然好像闪了脚)哟!(随即笑笑)你看,这块地板都塌了。二哥,你每月拿多少钱?
[厨房里传出张妈的惊叫:“哎呦!癞蛤蟆上灶台了。宜京、宜城,快来呀!”
[宜京一动不动。
[宜城冲进厨房。传出宜城的声音:“一、二、三、四、五。五个。”张妈的声音:“宜城。我的少爷,你别玩了。我还得做饭呢。总经理今儿晚上回来吃饭。”宜城的声音:“二哥。你快来,帮忙!”
宜 京 (不动)你把它们往桶里赶。连桶一起扔出去。(把身子放斜,闭目养神)
[厨房内传出捉蛤蟆的声音。宜城:“一只、两只。看你往哪儿跑?”张妈尖叫一声:“跑到我肩膀上来了。”宜城:“下来吧,你。得,齐了。呆会你给老爸做个清炖蛤蟆汤。老爸一准没吃过。”张妈惊叫:“你怎么把蛤蟆放在我头上?吓死我了!这死小子,没大没小!”
[宜城提着塑料桶出来,向客厅外走。
宜 京 (懒洋洋)逮了几只?
宜 城 五只。(走出客厅,旋即回来)我洗洗手。(走进卫生间,传出流水和洗手的声音。出来)邪了!一只大蛤蟆蹲在煤气灶的灶眼上,一动不动,拿杆儿捅,也不动,努着眼,有灯泡那么大,瞪着我,一眨不眨放出红光,把我看毛了。
宜 京 一只蛤蟆把你吓的。
宜 城 你才胆小呢。你猜我用什么招把它治了。
宜 京 (不屑)这还用招!
宜 城 它不是蹲在灶眼上不动吗?我,“啪”地一声扭开煤气,那蓝火苗腾地,那绿蛤蟆也腾地,窜起来。它这一窜刚好跳进塑料桶里。我一看,屁股都烧秃了。
[张妈从厨房出来。
张 妈 (溺爱)到时候还是宜城。你呀,(指宜京)指不上。
宜 京 (笑)眼珠子指望不上,还指望眼眶子?我还不知道指望谁呢。
张 妈 宜城,我去买菜。
宜 城 快下午了,还买什么菜?
宜 京 还不是去刘老头子那儿弄点腌杏叶。
张 妈 熬着粥呢。你们帮我听着。宜京,别光坐着。(叮嘱)宜城,你耳朵尖。(解释)光顾收拾鱼,把杏叶忘了。(下)
宜 城 老爸这人怪,爱喝那酸粥!
宜 京 他在北京爨底下搞过四清,那地方穷,没的吃。老百姓把杏叶捋下来,腌上。喝粥的时候把这腌杏叶搅合在粥里。你说北京这地方怪不怪?这几年宣传爨底下是明代的村子,成了旅游点。北京哪条街不是明代盖的?拆起来毫不心疼,一拆好几条胡同。推土机几天就推平了。现在愣把这小村子看成文物了。真应了那句老话:守着的不香,远处的香。宜城,你说,现在什么礼都有人送。咱爸是老实人,一般人送的礼不收。也就是一些老同事、老朋友、老部下,过得着的。就这个,也不少。什么猪腿、羊腿,扔在那儿没人吃。看着让人烦。这些人怎么这么笨呢?怎么就没有人想到送菜呢?
宜 城 (看不起,撇嘴)你穷到这份上了!
宜 京 你挣得多,感觉不到。苦就苦我们这些官员了。比如我这处长,一月多少工资?一天:吃菜花多少钱?一个月三十天,多少钱?算算,吓你一跳。猪腿有人送,羊腿有人送,菜没人送。买菜总得花钱吧?
宜 城 (厌烦)你贫不贫?好歹也是处级干部,放外任是县太爷呢!一县的父母官,管几十万人,想让人送菜!你要是缺菜。我天天派人给你送。这能花几个钱?你给我点优惠政策就行了。
宜 京 (没有注意到宜城的神气,依旧陶醉在自己的议论中)我告诉你,送菜也要有诀窍。冬天送大白菜,夏天送西红柿,得给你扔出去!我琢磨透了。第一,反季节,冬天送夏天的菜,夏天送冬天的菜。第二,反地域,东北要送广东的菜,广东的要送东北的菜。当然最好送外国菜什么的。阿根廷的西红柿,以色列的大茭啦,韩国的金皮西葫芦啦。荷兰豆啦,现在多了,不值钱啦。总而言之,什么樱桃萝卜、紫贝天竺、紫孙兰、紫苤兰、蕃杏、蝴蝶茄子,物以稀为贵嘛。第三,送芽菜,比如香椿芽,豆苗也是芽。又嫩又有营养。去年在北京我吃过一道凉菜。拌花椒芽。花椒叶的芽。拿热水焯一下,时间不能长,长了就烂了。过一遍凉水,保证那芽子绿、脆。搁上点精盐、味精、香油,最好再搁点啤酒。清脆爽口,有股幽凉的花椒香味。
宜 城 (听不下去,站起来,向外走)
宜 京 你去哪儿?
宜 城 洗澡。待会再听你说。你刚才说正事,说了半天,也没有说——
宜 京 遗嘱的事?我告诉你,大哥要是真多分了房,到时候我可是六亲不认!
[客厅外面传来藕花的声音(山西口音):“有人吗?”
宜 城 (拉开门)找准?
藕 花 (摇摇手中的水桶)哪有水呀?
宜 城 打水?小芸,小芸。
[二楼传来小芸的声音:“来了,来了。”
[宜城下。
[小芸上。
小 芸 (见到藕花,发愣。突然万分欣喜)藕花!是你。
藕 花 (比小芸反应慢一些)小芸。
小 芸 你怎么来了?
藕 花 我怎么不能来?(佯怒)你走了,一封信也不给我们。
小 芸 谁不写信?写了多少封!他一封也没有回。
藕 花 他,他是谁?
小 芸 (羞涩地低下头)
藕 花 (明知故问)他,他是谁?
小 芸 (看看藕花的眼睛)你哥呗。他,……你们这几年好吗?
宜 京 (看看他们,向客厅外走,推门时)小姐们轻点,小心把地板踩塌了!(下)
小 芸 (胆怯)是。藕花,轻点,轻点。
藕 花 (不高兴)好,好,能不好吗?(欲哭)
小 芸 (奇怪)你怎么啦?,
藕 花 (突然俯在小芸肩上痛哭。半晌,抽抽噎噎)你和你妈回河北那年,俺们家承包的二亩桃园--
[张妈上。
张 妈 (指着小芸)你,哪来的?出去!
小 芸 她是俺老乡。
张 妈 (笑。很聪明地笑)老乡?她是山西人,你可是河北人!
小 芸 俺爸是山西人。俺娘是河北人。俺爸死了,俺跟娘回了河北老家。
张 妈 (下指示)快去喂奶。等会再问你们。(进厨房)
[小芸同藕花上楼。
[突然传来张妈:“小芸!你怎么搞的?粥都糊了,你也不看着!”
张 妈 (怒气冲天,冲出来)你死人呀!
[小芸、藕花跑下楼。
小 芸 (委屈)你没有告诉我煮粥呀。
张 妈 进进出出的,看不见?等总经理回来,你卷铺盖回家!
藕 花 (突然插进来)你敢!你自己煮糊了粥,为什么要赖别人?
张 妈 (怒目相对,一时语塞)
小 芸 (委屈求全)你别生气了,张妈。
张 妈 (愈怒)张妈!我跟你说多少遍了,不是张妈,是张妈妈!
藕 花 (讨好,山西口音)张妈妈。
张 妈 (纠正)张妈妈。第一个妈读“妈”,妈妈的“妈”;第二个妈读“骂”,骂人的骂。妈、麻、马、骂。骂人的骂。
藕 花 (用山西口音模拟)妈、麻、马、骂,骂,骂人的骂,骂你,我骂你。张妈妈。
张 妈 (极认真)张妈妈。张妈妈。妈、麻、马、骂,读轻一点。
藕 花 (重复,有意识错)张妈妈。(读“马”)
张 妈 (心情不错)你,太笨。山西丫头。你看我们北京姑娘。身量、长相、口齿。哪个不灵灵俐俐,水葱似的?
[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肖萌走进院子,稍顷进入客厅。
小 芸 (惊喜)肖姐姐!(急跑过去,接过肖萌的挎包)
肖 萌 (喜爱)小芸越来越漂亮了。(对张妈),张妈,您好。
张 妈 (不情愿)好,好。肖萌,你出差这一个月,小青这孩子哪一天不哭个十次八次的?(有意识刺激)哪象五岁的孩子!
肖 萌 (不介意。转身对小芸)你去车上把我的皮箱拿下来。(看藕花)这是谁?
小 芸 俺们村的。(同藕花下)
[张妈去厨房。
[肖萌凝视窗外。
[小芸、藕花提皮箱上。
[稍许,张妈亦上。
肖 萌 (打开皮箱,取出两桶茶叶)这是从庐山汉阳峰新采的雨前茶,张妈,这桶送您。
张 妈 (娇情)我只喝茉莉花茶。京华牌。六级的。
肖 萌 (笑)小芸,你送到张妈房里去。
[突然传来小青的哭声,肖萌急忙跑上楼。
张 妈 (兴灾乐祸)哼!又哭了。
小 芸 藕花,肖姐姐漂亮吗?
藕 花 (神秘地)她是电影演员吧?
小 芸 不是。她是电视台的主持人。
藕 花 (兴奋)怪不得这么漂亮!
张 妈 (不高兴)漂亮?怎么漂亮了?瞧她那嘴,本来就厚,口红倒是少抹点儿呀,可着劲儿抹,血瓢似的,要不卖口红的发财呢!我们老祖儿过去在宫里伺候老佛爷,格格们怎么抹口红?(用手比划)就在嘴唇中间点那么一个圆点。要不怎么说是樱桃小口一点点呀。(突然冲进厨房。旋又冲出来)小芸,去,淘米、煮粥去!你,(指藕花)出去!哎呦!(突然惊叫)怎这么多蛤蟆!(张妈一脚踩在蛤蟆上,差点跌跤)
[宜城、宜京上。
宜 城 怎么了,张妈?
张 妈 (见到亲生儿子似的)你看,你看——
宜 城 (笑)不就两只蛤蟆。小芸,捉它们,扒它们的皮,吃它们的肉,炖蛤蟆汤。
[宜京斜倚在沙发上吸烟。
[众人在台上捉蛤蟆。
[铁皮桶在台上滚来滚去。疯了似地发出哗啷哗啷的声响。
[灯光渐暗。
[传来肖萌孩子的哭声。
[稍顷,灯亮。众蛙上。
小青蛙 那孩子又哭了。
中青蛙 那孩子真怪,怎么象我们的孩子?
大青蛙 不是我们的孩子。
中青蛙 我只是说“象”,没说“是”!
大青蛙 他们今天消灭了我们几个?
中青蛙 第一次五个。这次三个。
大青蛙 (愤怒)又消灭了我们八个同胞,我们早晚——
瘸 蛙 (开“摩的”上)报复?听听,又消灭了我们几个同胞,那意思就是,人类消灭了几个蛙类,蛙类早晚要,报复!报复谁呀?
大青蛙 (愤怒之至)瘸蛙,你是人还是蛙?你为什么总要站在人类的立场反对蛙类?
瘸 蛙 (嘻皮笑脸)我?是蛙?是人?我也不知道。你们说说,你们诸位(对台下)评评理,昨天我还是人呐,骑自行车,现在哪个地方骑车安全呀,自行车道都改汽车道了。被汽车撞折一条腿,没到医院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阎王爷让司机赔我一条腿。没想到这老家伙好喝酒,工业酒精兑水的那种。喝了一宿,糊涂了,把原本要赔我的那条腿,加到司机身上去了。好么,第三者插足。司机不干,司机的老婆更不干,我也不干。找老家伙说理,牛头拦着不让找。我和这孙子卯上了。这小子劲大,把我仍到锅里煮。那个疼呀!一疼就醒了。
小青蛙 (学天津人说话)一条腿,好,好嘛!物以稀为贵。你要投胎个大熊猫,多值钱!人家是国宝,吃、喝有人伺候;有空调,冬暖夏凉;住宾馆;有名有姓。你老婆想你了,到动物园买张门票,看你也方便。现在呢,满世界找蛤蟆坑,那么多蛤蟆,哪条腿是你的?
瘸 蛙 小子,够损的!(追小青蛙,仆倒在台上,众青蛙大笑)
小青蛙 (将瘸蛙扶起,突然发现)你开的是什么车?
瘸 蛙 摩托车。少见多怪!
小青蛙 怎么还有篷?
瘸 蛙 没篷谁坐我的车呀?我这是载客摩托。
中青蛙 (聪明地)北京人叫“摩的”,没执照的叫“黑摩的”,是不是。
瘸 蛙 “摩的”?九江人不这么叫。
大青蛙 叫什么?
瘸 蛙 我缺点什么?
小青蛙 腿啊。
瘸 蛙 那应该叫我什么?
小青蛙 残疾人。
瘸 蛙 别那么文雅。
小青蛙 瘸、瘸子。
瘸 蛙 (兴奋)瘸子开的“的”叫什么?(众青蛙思索)
小青蛙 (迟疑) “残摩”?
瘸 蛙 (坏笑)再猜,再猜。
小青蛙 (脱口而出)“瘸的”!(众青蛙突然明白,爆出笑声)
大青蛙 (严肃)别闹了,快干正事!领导说了,那个叫“望”的小家伙,今晚必须找到。
中青蛙 (苦恼)到哪儿找他呀。
大青蛙 就在这儿。领导说了,楼上楼下、屋里屋外、犄角旮旯,仔细地找!这可是关系到咱们蛙类的生死存亡大事!
瘸 蛙 (觉得好笑)什么?生死存亡,你们蛙类还有生死存亡?真是笑话!
小青蛙 (恼火)耻笑我们?小心板砖拍你!
瘸 蛙 (做拍小青蛙的姿态)拍你!(模拟大青蛙)楼上楼下,屋里屋外,砖头板带!还有什么,什么,窝头白菜。白菜!白菜!
大青蛙 (不屑理睬)去,去,没你的事!
瘸 蛙 没我的事,我可揽活去了。你们走不走?捎你们一程。
[灯渐暗。众蛙搭上摩托车,下。
[稍顷,灯亮。
[宜京仍旧依在沙发里抽烟。宜城进入客厅。
宜 城 二哥,你说老爸遗嘱——
宜 京 (打哈欠)是啊。便宜老大了。他三间半。你、我加在一起还比他少半间呢。你说怎么办?
宜 城 (嗔怪)你问我?
宜 京 (迟疑)主意倒是有一个。你说爸对咱们怎样?
宜 城 老爸一向对咱不错呀。老了老了,怎么生了偏心?要保持晚节嘛。你倒是说,有什么主意?
宜 京 (对宜城耳语)总而言之,让准备继承三间半的主儿跟他老人家摇手去。
[厨房里传来张妈声音:“宜城,宜城。”
[宜城进去,旋即出来;“小芸,小芸!”
[小芸从楼上下来,,进厨房。
[又传来张妈的声音:“你怎么拣的米?这白的不是石头?这半粒米有个黑洞。不是被虫儿咬过?”
[传来汽车的喇叭响。于丽华上。司机小谢提着皮箱跟在后面。
宜 京 (起身)妈!
宜 城 (同时与宜京起身)妈!
于丽华 (冷漠)嗯。(扭头)小谢(又指皮箱)就放在这儿。今晚上九点接我。
小 谢 (怀疑听错了)明晚九点?
于丽华 (讨厌的神态)今晚。今晚九点钟。(不再理睬小谢)张妈,张妈!
[小谢下。
[张妈急忙从厨房出来。
张 妈 (巴结地)主任回来了。
于丽华 (指皮箱)把这个提到我屋里去。
[张妈提皮箱下。
于丽华 (对宜京、宜城)你们看看,这房子脏成什么样子!
宜 城 您回来就是事。
于丽华 (恼火)这家我不能回来了?
宜 城 谁说您不能回来?
宜 京 小芸,小芸!
[小芸从厨房出来。
宜 京 主任说了,这房子脏成什么样了?你和张妈也不收拾!
于丽华 小芸,没你的事。你走。(轰小芸回到厨房)你们,我是说你们。还有张妈,太懒!什么样子!
宜 城 您别说了,您为什么今晚就走?
于丽华 (不耐烦)报社有一件急稿。你们坐着聊吧!
宜 城 (抑制不住)妈,老爸的遗嘱——
宜 京 妈——
于丽华 我知道。你们俩勤快点儿!
宜 京 (与宜城对着看了一眼,收拾大厅,愤愤)你看妈的态度!
宜 城 (与宜京对着看了一眼,收拾大厅)嗨,老妈和老爸要是串通好了,二哥,那就麻烦喽。
宜 京 真到那一步,我要不闹个天翻地覆,我就不是二哥!
宜 城 (嬉笑)“二哥”,我的“二哥”!说得都没底气,你怎么不说是“大哥”呢?
[张妈、小芸上。帮着收拾。
[宜京看见张妈、小芸上,又坐回沙发,看着他们发愣。
[邹文清从落地窗外走过。
张 妈 小芸,来人了。
[小芸下。旋带邹文清上。
小 芸 (对众人)他说他是作家,要见孙总经理。
邹文清 (对众人深鞠躬,对张妈)老妈妈好。(对宜京、宜城)先生们好。(很周到地不忘小芸)小妈妈好。
张 妈 (如同没有听见)
宜 京 (如同没有听见)
宜 城 (如同没有听见)
小 芸 (不知所措)
邹文清 (略显尴尬)
张 妈 (不客气)你怎么回事?
邹文清 孙总经理约我——
张 妈 (兴奋点不在于找谁。关注的是邹文清是如何进来的)你怎么进来的?老王今天怎么啦,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想起小芸)还有你,什么人都往里带。出去,什么人都要见总经理,去,出去!
邹文清 (镇静下来,递上名片)老妈妈,这是我的名片。(双手捧着送给张妈)
张 妈 (不接)去,去。(后来又接过来,倒着看了半天,递给小芸)你看看。
小 芸 (慢慢念)专什么什么(不认识繁体字)什么家二级作家。
邹文清 (讨好)小妈妈,这个字念“栏”,这个字念“国”。
宜 城 (感觉遇到活宝,笑)你自己说。
邹文清 我是咱们市的专栏作家,国家二级,写散文唯一获过市级奖的。
张 妈 (恨他啰嗦)你姓什么?
邹文清 邹。
张 妈 周。
邹文清 (纠正)邹。
宜 城 (有意读错)胡诌的”诌”呀。(看名片)二级作家,二流子作家呀!什么事?
邹文清 (控制自己的愤怒,转而恭敬)你?——我今天专程向孙总经理汇报工作。
张 妈 向总经理汇报工作?是这个程序吗?胡秘书批了吗?什么事都往家里跑,要不总经理的身
体不好!都是你们挂累的。
邹文清 (嗫嚅)孙总经理约我——
张 妈 约你?总经理约你?出去!撒谎都不会。
宜 城 (劝解)张妈。(对邹文清)嘿,总经理真的约你了?
邹文清 (发誓)真的。
宜 城 约你几点?
邹文清 今晚八点。
宜 城 还早呢,你先回去。
邹文清 (掏出稿子)总经理约我谈稿子。
宜 城 好,好。你写个条子,总经理回来后,再说。
张 妈 宜城,你别信他。他们这些当作家的,东园桑西园柳,王家的媳妇长得丑,净琢磨人。琢磨人家怎么哭,怎么笑。不象演员,傻乎乎的,让人家琢磨怎么哭,怎么笑。
邹文清 (乞求)老妈妈,老妈妈,……
张 妈 (看宜城)
宜 城 (向张妈使个眼色)
张 妈 你写吧。
邹文清 (从黑提包摸出一张纸,找笔)老妈妈,您有笔吗?
张 妈 什么?作家,没笔?出去!蒙谁呀!
邹文清 (卖弄)如今的作家谁用笔呀,都改电脑了。
张 妈 出去!
邹文清 (慌张)别。别。
小 芸 (递给他一个铅笔头)
[孙玉爵上。
张 妈 呦!二叔来了。
宜 京 二叔
宜 城 二叔
孙玉爵 总经理呢?
宜 京 还没回来。
宜 城 (打开冰箱,取出饮料)
孙玉爵 (接过,放在茶几上)忘了二叔的习惯?
宜 京 我陪您去爸爸的书房,六安的鼎级瓜片,那才叫茶呢,可惜咱们这儿的水不好,太硬。宜城。咱们走。(宜京、宜城陪孙玉爵上楼)
张 妈 (对小芸)送他(指着邹文清)走。告诉老王,别什么人都放进来。(加重语气)这是孙总经理的家!(进厨房)
小 芸 (对邹文清)走吧。(与邹文清下)
[宜京、宜城从楼上下来。
宜 京 (打哈欠)中午不睡觉真是不行。
宜 城 二叔找老爸干什么?
宜 京 管他呢。看见二叔我就想笑。一不留神,撒泡尿回来,成了右派。
宜 城 这不成资本了?你那主意成吗?
宜 京 成,怎么不成?在咱们家,爸最听谁的?肖萌不是回来了吗?主意就在她身上。让她代表咱们那位大哥同爸爸去说。她不要了,爸爸的房子给谁?
宜 城 (点头)嗯。(打哈欠)被你传染了。
[肖萌上。
宜 京 (仰视,从始至终。看肖萌走下楼梯)萌萌回来了。
肖 萌 (微笑)你们都在啊。
宜 京 女主持,庐山玩得怎样?
肖 萌 (笑盈盈)挺好的。有时间,你们也去玩玩。
宜 京 我们怎么跟你比?我的大主持:白吃、白玩,还挣钱。你现在主持一场节目,怎么计算,按分钟,按小时?
宜 城 我读过一本书,说是五十年代末期电视台记者到北京四季青采访劳动模范,人家问他是干什么的?听说是电视台的,不见。白去一趟。现在,巴不得呢!都长行势了。过去跑堂的,如今叫先生;小姐是什么人?被人伺候的,如今成伺候人的了,真是黑白颠倒!最可笑的是电视台的主持人。过去只有寺庙里有住持(有意把住持与主持混淆)、方丈、寺监。嘿,如今都还俗,混到电视台去了。还有,前两年东莞扫黄,小姐摇身一变,到网络电视,什么猫儿、狗儿电视直播间做主持了。肖萌,你说,以后你们的台长,叫方丈,好不好?书记呢,叫寺监。大家见面,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肖 萌 (如同没有听见,盯了他一眼)
宜 京 过会儿二哥跟你说件事。
肖 萌 (点点头)好。(走出客厅)
宜 城 (笑)二哥,刚才你问她按分钟、按小时挣钱,我真想笑;我去过日本,东京红灯区的小姐可是按分钟。
宜 京 (拍宜城肩膀)注意点,别让肖萌不高兴。房子的事还得让肖萌去说呢!
宜 城 (抑制不住)二哥,你说肖萌漂亮不漂亮?她们台里那几个女主持我都认识,脸蛋都不难看,皮肤也嫩,豆腐似的,水嫩水嫩的,真是白得透粉,身段也好,可就是差点什么? 文化品位?可她的孩子怎么回事? 都美到她自己身上去了。
宜 京 (瞥见肖萌身影。摆摆手)
宜 城 (打哈欠)真困呀。(同宜京下)
[肖萌上,神色恍惚。
肖 萌 小芸。
[小芸从厨房出来。
小 芸 肖姐姐。
肖 萌 小青这几天怎样?
小 芸 挺好的。
肖 萌 挺好的?哭声怎么这么怪?我走的时候不这样啊。
[窗外传来青蛙的叫声
肖 萌 (慌张,欲上楼)你听,小青又哭了。
小 芸 是窗外青蛙叫。
肖 萌 (如释重负)哦。
[厨房内传来张妈拉长的叫声:“小芸,小芸!”
小 芸 来了,来了。(进厨房)
肖 萌 (眺望窗外)我总觉得有点怪,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暮色渐重,众蛙潜上。
大青蛙 她说什么?
中青蛙 她说她的孩子有点怪。
肖 萌 (回过身。似乎听到什么,有点惊慌)什么人在那里?
[小青蛙欲答话。
[大青蛙捂住小青蛙的嘴。
[肖萌拉开吊灯。
[众蛙捂住眼睛,躲在暗影里。
肖 萌 (似乎听到脚步声)谁在哪里?(有些恐慌)谁?
[叶如文上。
叶如文 (激动)萌萌!
肖 萌 (神色犹豫)
叶如文 (快步走进,伸出手)萌萌,你好!我是叶如文。
肖 萌 (迟疑)如文?(伸出手)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如文 (快捷)今天。昨天从旧金山起飞,今天上午到北京,在机场吃了顿午餐,然后转机到这儿。你怎么样?五年没见面了,你好吗?
肖 萌 挺好的。你呢?
叶如文 (苦恼)也好,也不好。
肖 萌 (打开冰箱,取出饮料)你喝点什么?红酒加冰块?
叶如文 我可不是洋派。我在美国只喝乌龙。
肖 萌 (把饮料放在茶几上)小芸。
[小芸从厨房出来。
肖 萌 去我房间,把安溪的铁观音拿来。另外,把我那只台湾的琉璃杯拿来。
叶如文 算了,算了。(端起饮料)哪有这么讲究。我刚去美国的时候天天喝生水。还纳闷呢,怎么美国没有锅炉房呀?后来自己买了一只电热杯,才能喝茶了。我同美国人开玩笑,什么时候美国人懂得喝开水,什么时候美国人才进入文明社会。
肖 萌 你住在哪个饭店?
叶如文 滨岛。听欧丽影说。你做电视台的主持人了。
肖 萌 是。
叶如文 (高兴)大一的时候,我和你共同主持晚会,你那时表现出来的机警和才华,真令我吃惊。
肖 萌 那时的感觉早已无影无踪了。那时是玩。现在呢,麻木了,再没有那种愉悦了。
叶如文 我常常回想,咱们主持的那场节目,是在密云水库的大坝上。天上的星星那么大、那么密、那么亮,离我们那么近。我突然明白俄罗斯人为什么把星空比喻为一群繁忙的蜜蜂。法国的波特莱尔有一句诗“天空又香甜又美好,像个大祭坛。”他歌咏的天空,应该是这样的天空。
肖 萌 (勾起回忆)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星空了。我们那时多么年轻啊!
叶如文 (冲动)萌!
肖 萌 (慌张的退一步)别,别这样。
[宜国坐轮椅上。
宜 国 (打量叶如文)
肖 萌 (定下神)宜国,这是我大学同学,叶如文,刚从美国回来。
宜 国 (伸出手)欢迎你。
叶如文 (略显迟疑,伸出手)
肖 萌 (看出叶如文的神态,索性告诉他)这是我爱人,宜国。
叶如文 (突然颓丧)哦。(与宜国握手)
宜 国 (爽朗)肖萌,一定要留如文吃晚饭。
叶如文 不,我回饭店吃。
宜 国 你不要客气。我知道,老同学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突然神采飞扬)在这儿多住几天,我和肖萌陪你转转。我们这儿虽然是个小地方,还是有几处可玩、可吃的地方。肖萌,你一定要留如文吃晚饭。(下)
叶如文 (情绪暗淡)我回去了。
肖 萌 也好。吃过晚饭我去看你。
[肖萌送叶如文下。
[突然传来张妈的声音:“小芸,看锅。”锅盖掉地上的响声。张妈:“呦!锅都扑了。是不是又糊了?你,小芸,快点儿!”
[肖萌复上。
肖 萌 (掩面而坐)他怎么突然来了?想见,又不想见他。我今天的情绪怎么这么乱!(立起,又坐下)
[于鸽上。
于 鸽 (跳着)表姐!
肖 萌 (高兴)小鸽!
于 鸽 (顽皮)应该叫你表嫂的!
肖 萌 你怎么来了?
于 鸽 看你呀!看大哥,不,看姐姐、看姐夫、看云、看海、看姨、看姨父呀!
肖 萌 一个人来的?
于 鸽 两个。(向门外)浩特,浩特,你快进来呀!
[李浩特上。
于 鸽 (介绍)我表姐。肖萌。
李浩特 (自我介绍)李浩特。
[叶如文突上。
叶如文 肖萌!
肖 萌 你?
[蛙声零乱。
[肖萌的孩子突然哭声大作。
[肖萌慌忙冲上楼梯。
幕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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