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地》 （四幕五场话剧）
第三幕
第一场
水兵酒家。
常见的旅游胜地的酒家形状。酒家的顶部闪烁着彩色的霓虹灯。灯光明灭，不时可以看到几只翠绿的青蛙相互追逐。酒家的入口搭着红白相间的遮阳。遮阳下面是狭长的落地窗，隐约可以看到酒徒的身影。
酒家不大。右侧是入口，左侧是吧台。正中摆着四五张餐桌。
酒家的布置追求西洋风格。窗与窗之间的墙壁上悬挂着航海轮船用的舵轮。色彩明快的桌布叠成长条，搭在餐桌的左侧，上面摆着高脚酒杯、银质的刀叉之类。客人来了之后，小姐将桌布摊开。把刀叉、酒杯摆在客人面前。
小姐们穿无袖海魂衫，深蓝色超短裙，奶黄色高跟皮凉鞋，肉色丝短袜。系白色前面有大兜的小围裙。
幕启时，客人寥寥，播放着有忧伤风味的萨克斯音乐。
蛙声渐密。
［李浩特、于鸽坐在餐桌两侧。
李浩特 咱们明天回去。
于 鸽 (诧异)今天来，明天走?
李浩特 这地方没劲。一下车我就想走。巴掌大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
于 鸽 (生气)你自己回去]我还要和我表姐多住几天呢！
李浩特 你表姐怪可怜的。那么漂亮的人嫁了个残疾，小孩子又那样怪。你应该叫她表嫂才对，怎么老是表姐表姐的?
于 鸽 表姐是我姨父的养女。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张妈买菜回来，在门口的台阶上发现一个小被子，打开一看，是个小孩，就是我表姐。姨父说，咱家没有女孩，就养着吧。她的名字，叫宜然。肖萌是她后来自己取的。你说，我表姐的命有多苦。
李浩特 我有一种预感，你表姐——
于 鸽 (捂住李浩特的嘴)不许你胡说!
李浩特 (笑)我还没说呢。
于 鸽 你一笑我就知道。你，坏笑！不许你咒她！
李浩特 (超脱的神态)我为什么要咒她！我只是想和你讨论一个关于美女命运的问题。西施、褒姒、王昭君、赵飞燕，还有杨玉环，都是美女吧?她们的命运怎么样?国外的，埃及的克拉奥配特拉，英国的戴安娜，都是美女吧?苦不苦?都够苦，够惨吧！你表姐太美了，太美的女人——
于 鸽 (踢李浩特的腿)不许胡说！
李浩特 女人总望自己漂亮，可她们不知道，太美的女人就不是人啦。
于 鸽 你骂人！你才不是人呢！
李浩特 中国人说美若天仙，仙不是人吧!西方人说做模特的是魔鬼型身材，扁扁的，平平的。魔鬼不是人吧?仙与魔鬼都不是人。
于 鸽 (天真)我是不是人?
李浩特 是人。
于 鸽 不是人。
李浩特 是人。
于 鸽 (恼火)那你追我。
李浩特 因为你是人啊。我总不能追魔鬼、追仙女吧。
于 鸽 我没有表姐美丽?
李浩特 (真挚)小鸽，真的没有。我不是说你不美，只是说你没有像你表姐那样美到极至。美到极至是什么?是一种震撼，电击雷鸣的震撼。震得你魂飞魄散，五脏六腑不能归位。你表姐有这种力量，你没有。(沉思不语，突然问)美元你换了?
于 鸽 换了。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张先生一再暗示你，望你做他的博士生。张先生的学问，在国际上也是一流的。
李浩特 张先生是对我不错。可是林教授呢?他的学问给张先生提鞋都不配，可是他管着张先生。林这个人居然说曹雪芹是末流诗人，居然不知道《红楼梦》中的诗要与人物的身份相吻合。他不知道薛蟠只能写“绣房里钻出个大马猴”。居然说《姽婳词》较之《圆圆曲》差得远！哼，那样的蠢才!还有那个麦教授，说屈原的诗太直白，没有形象性。“吾长叹而陨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不可取。他哪里知道，诗写到极至，形象不形象又有什么关系。没本事的诗人才求助形象，有本事的人直接轰击人的内心。“狭巷短兵白刃接，杀人如草不闻声。”
于 鸽 蠢才多得很。遍地皆是。
李浩特 (愤懑)去年我写的那篇《论李白的宫体诗》林教授打了个差。说题目都不通。宫体诗是艳情诗与李白有什么关系?他居然没有读过《宫体诗的自赎》。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是不是宫体诗?孙希夷的《代白头翁》是不是宫体诗? 李白：“越王勾践伐吴归，战士当年著锦衣。宫女如花满宫殿，只今唯有鹧鸪飞。”难道不是宫体诗，难道不是得了宫体诗的神髓?居然说，说不是宫体诗，真是笑话！(突然颓唐，吟唐诗)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日金阶白玉堂，只今唯见青松在。
我为什么不走?笑话。研究中国的唐诗要去美国。笑话。(神态颓丧。曼声长吟周邦彦《玉楼春》)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沾地絮。
(吟毕，痛哭，大笑)走了，走了。去也，去也。(下)
［于鸽大哭，追下。
［宜城、胡秘书上，
［于鸽、宜城在入口处相撞。
宜 城 小鸽，你怎么哭啦?
于 鸽 我没哭。
宜 城 没哭，眼睛都是红的。李浩特呢?他要是欺负你，我找他算帐。敢欺负小鸽！
于 鸽 表哥，真的没事，我先走了。(急忙追下)
宜 城 (笑)着什么急，着急我替你追！
［两位小姐上前迎候宜城、胡秘书，将他们引至另一餐桌前，将桌布摊开，酒杯、刀叉置于宜城、胡秘书面前。
胡秘书 (对小姐点点头)谢谢。
小 姐 先生喝点什么?
宜 城 (对胡秘书)你喝什么?
胡秘书 随便。
宜 城 (很熟悉这里的情况)还是来轩尼诗。(待小姐走开)这个数。
胡秘书 多少?
宜 城 (伸出四个手指头)
胡秘书 (神情不悦)
宜 城 胡秘书，五年前你在哪儿？
胡秘书 （不回答）
宜 城 你现在干什么?
胡秘书 (不语)
宜 城 孙总经理的秘书。折合成公务员，也是处级呢。可着你们凹鸟村，有没有你这一级的干部?
胡秘书 (突然爆发)我是陕北窑洞里的穷娃，你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可我是凭本事，你凭什么?凭你是衙内?
宜 城 衙内怎么啦?衙内是社会生产力！张鸣久是衙内吧?孙克锡是衙内吧?他们怎么样？如果没有孙克锡同他爸爸说，提督衙门能腾出来搞旅游?一年净赚三千万！
胡秘书 算了。算了。你说多少就多少。
［宜京上。胡秘书欲下。
宜 京 (笑，按住胡秘书肩膀)别我来你走呀。
胡秘书 太晚了。
宜 京 再坐五分钟。我问你，跟总经理在一起的时间，你，还是我和宜城，这些做儿子的?
胡秘书 什么意思？
宜 京 当然是你啦!一天二十四小时，睡眠八小时，其他与工作相关的时间，诸如路上的时间，午休的时间，总有三小时吧。工作八小时，总经理又是工作狂，一天至少加班二三个小时，还剩下多少时间?二三个小时，属于我们和总经理在一起的时间。
胡秘书 那又怎样?
宜 京 时间长了，自然就有感情了。你是总经理的儿子，我们不是！
胡秘书 (气极)你！
宜 京 我告诉你，是儿子，也只是干儿子！别以为你和总经理的事情我们不和道，我问你，遗嘱送给张律师了?
胡秘书 你去问总经理好了。
宜 京 问总经理?笑话！济青高速公路冉村段怎么回事?我是不是也问总经理?
胡秘书 (气愤)你，血口喷人！
宜 京 (笑)那好。徐小村你认识吧?张公勤的女儿张白你认识吧?五月十五日下午三点四十分你同张白去临海饭店305房间，有这回事吧?
胡秘书 (懵了)你想怎样?
宜 京 (笑)不想怎么样?只是请你帮个忙。
胡秘书 (苦恼)你们家的事为什么要拉上我?
宜 京 (笑)我的大秘书，你不是总经理的秘书吗?总经理的事就是你的事，总经理家里的事自然也是你的事了！
［沈三上。
沈 三 宜城!
宜 城 (回过头来，笑)三啊，坐下，坐，坐。
宜 京 (厌恶)你啊。(立起)
胡秘书 (立起，对宜京)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宜 京 (皱眉)他，笑话！宜城有这么一路朋友。咱们走！
宜 城 二哥，还早呢。
宜 京 房子你不想要了？你呀，没头脑！
［二人下。
沈 三 (指胡秘书)他，干什么的?
宜 城 我老爸的秘书。
沈 三 哦。怪不得那么让人讨厌。小姐——
小 姐 先生要什么?
沈 三 洋酒。最好的，这还问！两瓶。(顺手把一百元塞进小姐的胸口。小姐一扭身，沈三顺势在小姐屁股上捏了一把)
小 姐 (一扭屁股)讨厌！
沈 三 (开心的笑)
宜 城 三，别闹，说正经的。(两人趴在桌上，隔着酒瓶低语)
［灯光渐暗。
［众蛙上。
大青蛙 那小家伙找到没有?
小青蛙 快了。
中青蛙 这两人喝什么呢?
大青蛙 酒。
小青蛙 什么叫酒?
大青蛙 酒就是水加火。
小青蛙 (聪明地)有个叫曹雪芹的，说水是女人；那么，火就是男人了。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就是酒啦!
众 蛙 (笑)
［宜城、沈三突然高声起来。
［灯光转亮，
沈 三 我有一个主意。
宜 城 什么主意?
沈 三 成立个“三儿公司”，把凡是叫三的，第三个儿子组织起来——
宜 城 那肯定长不了。
沈 三 为什么?
宜 城 你想啊，二十年前消灭“小三”，后来消灭“小二”，现在都是独生子女，谁还给你接续烟火!
沈 三 (笑，对小姐)你妈妈是干什么的?
宜 城 (对小姐)别理他。你问他老爸是干什么的?
沈 三 (笑)我爸么?卖黄土的。
小 姐 呕，卖黄土的?
宜 城 咱们这个地方过去烧煤球。煤球的原料是煤灰，煤灰没有粘性。黄土有粘性，煤灰搀上黄土才能捏成煤球。他爸那时四处挖黄土卖。
小 姐 他现在也卖黄土呀?
宜 城 他?(问沈三)你现在干什么?
沈 三 我?我比我爸出息多了。我爸爸卖黄土，我倒白面。一车黄土多少钱?一克白面多少钱?出息大了不是?
小 姐 (笑)不怕警察拿你?
沈 三 拿我?拿我(指自己的鼻子)的警察还在丈母娘的腿肚子上转筋呢！拿我?
小 姐 拿你没商量！
沈 三 得，那我学我爸爸，卖黄土去！不拿了吧?谁拿卖黄土的呀!再拿就土鳖潮虫了。谁拿土鳖潮虫呀！
小 姐 (笑)
沈 三 (得意)不骂我了吧，我这个人就是讨小姑娘，讨女人喜欢。女人是什么?一是黄土，一是白面。有一类女人好比黄土，比如这里的小姐；另一类，好比白面，价高高的，比如肖萌，可是弄不好要吃官司——
宜 城 (情绪突然变坏)别说了！(对小姐)别理他。
沈 三 (讨好)再理他，我就让你下岗。(念)
小姐小姐别落泪，到处都有夜总会。
露出你的胸和背，该收费时就收费!
［灯光渐暗，众蛙上。
众 蛙 他说什么?
小青蛙 他说下岗。
众 蛙 什么叫下岗?
沈 三 失业，北京话叫回家抱孩子去。嗤！这都不懂。(突然发现有点异常)哎，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上来了?你们不是蛤蟆?
众 蛙 蛤蟆怎么啦?蛙类的历史比人类还长呢?看不起我们?
沈 三 长?长也是蛤蟆。刚才我念的那段，你们会吗?
众 蛙 就你会?听我们的!
一个姥姥八十八，养个儿子是傻瓜。
傻瓜去找总经理，一个巴掌拍回家！
［众蛙高声重复“一个巴掌拍回家！拍回家！”
宜 城 (发怒)什么乱七八槽的，滚，(推沈三)滚！(对众蛙做恐吓手势)滚！
众 蛙 (冲他做鬼脸，嘻嘻笑)(远处传来；“领导来了”)
众 蛙 (应和)快去，快去!
幕 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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