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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30日14: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之沪

  儿子占了上风,父亲心里得意,从此对我的看法有了颠覆性变化,以前总嫌我性子蔫,不像男孩,现在夸我是绵里藏针,不出手则罢,出手则人仰马翻、石破天惊!家里但凡来人,他老人家总要把老虎打武松的轶事讲述一遍,客人还没笑,主人先笑个不停。我这人有个毛病,不能受表扬。父亲当众夸奖,儿子难免兴奋,白天兴奋,晚上就激动得尿床。父亲晨练回来,看见阳台铁丝上晾着我尿湿的床单,笑着揶揄:“咦,奇了奇,怪了怪!我们家老虎还会画地图?”母亲生炉子做饭正忙得不可开交,对老虎痛打武松不感兴趣,更没有闲情雅致欣赏波普化的床单,见大儿子忙中添乱,心里来气,就手赏了一记脆响耳光!算是回答。大儿子左脸颊转眼暴起五道指痕,父亲看得心疼,一边轻轻抚摸儿子脸上伤痕,一边和母亲又开始日常争吵。

  通过“虎打武松”,我和赵大壮领教了彼此的武功,表面互不搭理,内心彼此钦佩,中间隔着一层纸,只是碍着面子,谁也不好意思率先捅破。上小学时,我俩分在一个班。学校组织看电影,我俩邻座,却彼此视而不见。铃声响过,灯光熄灭,电影开演,正片前加演的是国产漫画片《没头脑和不高兴》,随着剧情展开,我俩哈哈大笑,待看到老虎痛打武松,打虎英雄被撵得东躲西藏,联想到幼儿园演出糗事,险些笑破肚皮。电影结束,灯光复明,我俩站起,相视一笑泯恩仇,一切尽在不言中。瑜亮情结转为倾心之交,我俩从此好得如同一个人,除了吃饭睡觉,可谓形影不离。每次外面口哨刚响,我已到了门口,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气得虎妈大骂:屋里娘喊不来,外面鬼叫飞跑。

  第一章

  一

  我父母站在一起,像是隔着辈,外人初见,都纳闷他俩怎么会是两口子。父亲皮肤黝黑,身躯粗壮得像树桩,走路八字腿,脑袋秃了大半,饱经风霜的脸上线条棱角分明,仿佛刀砍斧削。母亲细高挑身材,皮肤白皙光润,柳眉杏眼鹅蛋脸,堪称美人。父亲是山沟里的苦孩子,生父母去世早,靠在小镇上挂牌行医的娘舅接济,五岁进私塾发蒙,以后进新式小学念到毕业,十五岁参加革命。母亲出嫁前是城里“祥泰庄”绸缎店吕家大小姐,打扮入时,风姿绰约,乌云般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从女中到护校,都是远近闻名的校花。

  父亲与母亲是在舞会上认识的。说是舞会,实际是相亲会——组织上为大龄未婚军队干部安排的专场,来的都是卫校和师范学校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参加舞会的男士里,父亲个子最低,面相最老,头发最少,脱发面积呈蔓延扩大之势,跳舞姿态尤为笨拙,仿佛列兵正步走,又似农夫推小车,让人看得忍俊不禁。一曲跳罢,父亲即被冷落一旁,木呆呆坐在场边,看着别的战友搂着年轻舞伴跳了一曲又一曲。负责舞会牵线搭桥的省军区群工部汪部长看得着急,唯恐完不成军区政治部主任行前交代的重点任务,瞄来瞄去,最后将个子最高、长相最俊的女生拉来给父亲当舞伴。军官排队邀舞,美人难免矜持,父亲问三句答一句,后来得知父亲肩上两杠四星,官拜省军区后勤部长,在男舞伴里军龄最长、军衔最高、官职最大,态度由冷淡转为热情。汪部长看在眼里,心里有了底,中间休息时,又适时烧了把火,仿佛不经意间透露:大军区已内定保送刘部长去解放军高等军事学院深造。汪部长带着羡慕的口吻说:老刘走了狗屎运,毕业后前程不可限量,肩佩将星指日可待,我们这些老战友望尘莫及,不知哪个女孩子有福气嫁给他。漂亮女生是喜鹊转世,爱攀高枝,听汪部长说得煞有介事,不禁怦然心动,做起将军夫人美梦,对爸爸越发热情。男追女,如隔山;女追男,隔层纸。舞会结束不到半年,两人完婚,那个舞场美人就是我妈。

  庐山风云突变,父亲是个直性子,说话办事从来是木匠推刨子——直来直去,学习会上按捺不住为彭总鸣不平,受到连降三级处分,正师职直降副团。我妈被保送上军医大学,护士转军医的光明前景随之化为泡影。上级撤销我家公务员待遇那天起,母亲的心情如同买错股票的小股民,买时以为是大黑马,吃进却连连跌停,从此看自己男人哪都不顺眼,对丈夫吃面食喜吃大葱爱嚼生蒜的癖好嗤之以鼻,对老公闲坐时揪鼻毛抠脚丫的习惯深恶痛绝。父母双双转业到地方,父亲屈尊担任中央储备粮某储备库主任,母亲被分到交院卫生院当护士。将军夫人美梦破灭,母亲叹息命苦,埋怨自己看走了眼,挑错了人,从此性格畸变,温柔少妇化为河东狮吼。两人三天一吵,五天一闹,“离婚”更是随时挂在嘴边。做媒拉纤的军区群工部长被视为祸害根源,母亲三天两头诅咒吹牛不打草稿的汪部长不得好死,毁了她一生幸福;父亲常常抱怨老战友乱点鸳鸯谱,牵错线搭错桥,“始以为猫,孰知其虎”。本以为对方是淑女,娶进门才发现是悍妇。吵归吵,骂归骂,并不妨碍六个子女以三年两个的速度来老刘家报到。

  别人家是严父慈母,我们家颠倒过来,是严母慈父,六个孩子都跟爸爸亲。父亲虽是行伍出身,却酷爱读书,尊重知识分子,写一笔好字,尤喜京剧,闲暇时自拉自唱,熏陶得我也能跟着哼两句。父亲对我们和颜悦色,从不打孩子,骂人都很少,遇事总是与儿女讲道理,耐心告诉我们错在哪里,今后应该怎么做。爸爸工作单位远在百里之外,只能周末回家。他老人家慈祥笑脸出现那一刻,仿佛红红的太阳穿过冬日厚厚的阴霾,孩子们蹦着高欢呼,一拥而上,搂腰的搂腰,抱腿的抱腿,亲热得不得了,邻居看了都羡慕。

  父亲生性幽默,爱说爱笑,他老人家第一个经典段子是和六个战友进国际饭店开洋荤。

  1949年5月27日三野解放上海。父亲和战友初进十里洋场,仿佛山林好汉、大漠英雄来到金粉江南,直看得眼花缭乱、心醉神迷。一路逛到南京西路,几个土包子立在“远东第一高楼”前,仰起脑袋一起朝上望,发出各式各样的惊叹。国际饭店外表巍峨,里面究竟如何?父亲起了好奇心,提议进去看看,却没人肯打头,你推我搡,最后还是父亲走在前面,另外六个怯生生跟着。进了饭店大堂,里面富丽堂皇,地板光可鉴人。几个人东张西望,也不知该上哪。父亲脑筋转得快,看样学样,立在电梯口。服务生问客人去几楼。父亲曾听人说国际饭店西餐嘎好吃,顺口回答我们去吃西餐。电梯“嗡嗡嗡”往上升,几个土包子第一次坐电梯,脸色都变了,生怕电梯半空落下,摔个粉身碎骨。电梯刚开门,几个人逃命般慌不迭地冲出,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后来才晓得是地板打蜡的缘故。

  西餐厅涌进一群赳赳武夫。服务生们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解放军,都有些惊慌。一个领班模样的怯生生迎上,满脸堆笑:几位长官好!欢迎长官光临!一听此言,同来的二营教导员想起政治思想工作者职责,正色道:上海解放了,现在是新社会。新社会人人平等。不要叫俺们长官,叫俺们同志。领班闻言一愣,随即改口:是是,长官同志好,长官同志里面请。西餐厅装饰典雅,吊灯华丽,领位者拉开椅子,殷勤招呼客人面对面坐下。几个土包子看什么都稀罕,东张张,西望望,如同刘姥姥逛大观园。银制餐具式样精美,刻着“帆船”标记,烛光下熠熠生辉,大家啧啧称奇,拿在手里把玩。都纳闷雪白餐巾是干什么用的。大家乱猜一气,有的说用来擦嘴;有的说拭洒在桌上的菜汁,还有的说是拿来擤鼻涕。又有人发现桌上没有筷子,就喊服务生。服务生忍着笑,恭恭敬敬回答:先生,对不起,西餐厅不备筷子。转过问几位客人:牛排煎嫩的,还是要老一点?想着吃鸡要吃童子鸡,吃羊要吃羊羔肉,都说要嫩的。几位祖上都是农民,自己参军前也是满脑袋高粱花子,做梦也没见过西餐,第一次进摩天大厦开洋荤,难改行伍作风、大兵本色,闹出许多笑话——大声打嗝,随地吐痰,吧唧着嘴喝汤,毫无顾忌剔牙,使不惯刀叉,牛排端上,索性用手抓着吃,肉汁四溅,弄得到处都是。一口咬下,牛排里血淋淋,一起嚷嚷“没熟”,喊叫服务生拿去回锅。来的都是精壮汉子,每人一顿能吃五个大馒头,西餐那点分量只够塞牙缝,吃完甜点,再不见上菜,心里正疑惑着,服务生过来恭候结账。三营长刚从副职提正职,都说该他请客。三营长拗不过,只得掏出积攒的津贴费放在桌上。服务生看在眼里,立着不动。兜里没钱,也来吃西餐,旁边的服务生想笑不敢笑。晓得这点钱差得远,同来的六人这下都慌了,纷纷站起,将身上衣兜翻了个底朝天,才勉强凑够。出门时,服务生恭恭敬敬地说:解放军长官同志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西餐没吃饱,吃出一肚皮鸟气。在店里不能也不敢发作,出大门不远,几个人开骂。这个说:东西死贵!什么国际饭店,纯粹是坑人饭店!那个道:简直胡闹!哪有吃饭先喝汤的?肉是生的,菜也是生的,拿糊糊(沙拉酱)往上一浇,把俺们当兔子喂!一营长操着胶东口音埋怨:俺雪(说)不来,你们偏要来。清早起来,惦记着攒下肚子开洋荤,害得俺早上没吃饱,汤也没哈(喝),早知这样,还不如几个人去俺山东老乡开的饭馆吃[馑]     [骨]扎(饺子)。大家说来说去,最后一致认定,西餐真不咋地,唯有冰淇淋好吃,下回再吃西餐,咱们别的都不要,一人来二斤冰淇淋!也有人提出异议:冰淇淋虽好吃,却不能当饭,还是大馒头大烩菜实在。狗长犄角扎羊式,几个人回去一学,成了全团笑谈。 “七个土包子进国际饭店开洋荤”越传越远,最后连军长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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