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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升起的地方》作品连载(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7月31日15:40 来源: 秦万鑫 秦万明

  “爸爸,我跟你去拉架架车,多拉点儿,我想……”林子青没敢再说买小提琴,他怕又遭到父亲呵斥。父亲看看他,知道他的心思,叹了口气。

  六

  这天傍晚,街道办事处刘干事来到林子青家门口,林子青和他一打照面,两人都惊异地盯着对方。刘干事就是当初抄楚天明家的那个兵团小头目。他本是工厂的一个工人,参加造反派后表现积极,此人心狠手辣,处处以左派面目出现,深得这个时代的宠幸,现在又被派到这个辖区办事处,又临时在派出所当办案人员。

  这个时期,派出所也陷入了半瘫痪状态。一般居民除了孩子上个户口,或哪家死了人而注销户口去派出所以外,其余的治安基本上就是这些身份不明确,而权力很大的编外人员在管。这些人员很复杂,没有法律意识,没有约束,让本来就少得可怜的法律也被践踏了。他们代表着公检法,可以随意抓人,审讯,羁押,不择手段地逼供。和专案组、工作组一样,让人一听就感到毛骨悚然。

  刘干事似乎想起了那天抄家的事。看了看林子青,对着屋子大声叫道:“林柏荣——林柏荣!”

  “来了,来了。”林父赶紧应答着走出屋,担心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啥事遇上麻烦了。

  “那个楚老头儿看来有点儿恼火了,刚送回来,你去帮忙打理一下。”刘干事一边又嘀咕道,“妈的,死人就往我这儿送!”

  见林父疑惑,刘干事比画了一下拉琴的动作,又往巷尾努努嘴:“拉这个的,巷子拐角处那个。”

  “哦,是楚老师。”林父去过那个小院,那年夏天,暴雨过后,他给这个老头儿的屋子做过捡瓦补漏。林父对他印象极好,不像在其他地方干活,好像是付了工钱,总受到一种轻视。这个老头儿对他非常尊敬,一口一个师傅地叫,亲自给他沏了上好的茶,中午还特意在外面餐馆给他端来几个好菜请他吃饭,还说:“辛苦啦,师傅,这么热的天,房上爬上爬下,体能消耗大,很辛苦啊!多吃点儿,多吃点儿!”这让林父很感动,做完活后,又给了林父很优厚的工钱。

  “啥子老师?他和你一样是牛鬼蛇神!断气的时候就来说一声,我好通知火葬场来拉人。”刘干事打断了林父的思绪。

  “啊?”父亲想了想嗫嚅着,“刘干事,还是要通知他家里人吧,这样就……”

  “婆娘,娃娃?我也找过。妈的,听说还是个洋婆娘,哪儿去找?有家属我还来喊你去?你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刘干事不耐烦地说,然后用脚蹬了蹬门口的架子车,看着林柏荣,“你这是……要单干?挣大钱?走资本主义?”

  林父苦笑着:“刘干事,哪有你说的那么好的事,这是下死力气的活路,走得到啥子资本主义去哦?我没得工作,一家人要生活啊!”

  刘干事想了想手一挥:“好了好了!明天早上来办事处,给那个老头儿领一个月生活费。”

  说完他走到林子青面前冷笑道:“你那个同学邓卫东,红卫兵司令,被查出家里有重大政治问题,现在……哼!”他好像出了口恶气,扬长而去。

  林子青怔怔地看着刘干事离去的背影,邓卫东,他也成了……这?这?怎么会呢?他的心揪紧了……他朝着刘干事远去的身影“呸”地吐了一口唾沫。

  他急急往小巷拐角处走去。终于有了楚老师的消息,从乡下回来,他天天都要来到这里,都见大门紧锁,里面静悄悄的。

  他推开沉重的黑漆大门走进去。楚天明家,当初被抄家的痕迹依稀可见,地上横七竖八凌乱地散落着残破的书籍,桌椅东倒西歪,蜘蛛网在墙角和门上张结着,昔日暗红色木地板上灰尘布满厚厚一层,几只老鼠看见他,不慌不忙地从墙角跑去。

  “楚老师!楚老师?”林子青轻声呼喊着。

  在卧室昏暗的灯光下,林子青看见了楚天明,他蜷缩在床上,像一小坨棉被。

  林子青感到阵阵难受,他怎么也想不到,昔日这个皮肤白皙、身板结实的楚老师竟然变成这个样。

  楚天明转过身来,紧闭的眼睛不情愿地虚开一条缝,怔怔地看了林子青一眼,又闭上了,半晌,嘴唇翕动着,微弱地叫了一声:“小林……”

  父亲来了,他手里提着一瓶开水和一包东西。他在屋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茶杯,沏上茶,送到楚天明床前:“楚老师,来!先喝点儿热的。”又对林子青说:“你去把蜂窝煤炉子搭燃。烧点儿热水把屋子打扫一下。”

  楚天明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是你啊,林师傅!又麻烦你了,还是我来吧,怎么能让你们……”

  “楚老师,你就不要客气了。”林父急忙扶住他。把茶杯递在他手里,“先喝点儿热的。还没吃饭吧?等会儿我给你做。”

  “唉……”楚天明喝了一口热茶,长长地叹息着,又紧紧闭上眼睛。他不敢去回忆这几个月被抄家以后的经历。被乐团和文艺界反复揪斗后又被转到一个集中地点审查,由于自己的脾气,其间不知挨了多少殴打。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衰弱,很多时候出现昏厥。关押中心怕他死在那里担责任,也知道他的问题就是那些明摆着的。解放前在奥地利维也纳乐团,建国初期回国,洋老婆、混血孩子在国外。就联系单位乐团去领人回去,但乐团早已人去楼空。最后只有通知当地办事处把他弄回去。

  楚天明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身体的摧残,更多的是心灵和精神的摧残。他心如死水。

  当初在维也纳那个风景如画、天堂般的地方,他有自己的音乐事业,有优厚的待遇,有自己温馨的家。新中国成立以后,听着那亢奋人心的国歌,他像所有海外游子一样,仿佛看见了祖国的希望。多少年对故乡的梦牵萦绕,让浪迹天涯的他终于感到有一个归宿。报效祖国!他的名字是他自己改的,他期盼着祖国结束黑暗的历程,出现天明的时刻。他毅然汇入了海外回国人流。不久的后来,他感到失望,再后来,他感到被欺骗了,而今天更是让他感受到恐惧。他竟被置于死地。

  他叹息命运的捉弄,简直是开了个天大玩笑。想当初,他是维也纳乐团首席小提琴家。他回国后多少音乐同人、学生蜂拥而至,其间很多是权贵子弟。他知道很多人根本就没有这个音乐才能和天赋,按他说就不是这块料,有的甚至就是附庸风雅。他的倔强脾气得罪了不少人。而后来有一些人在批斗会上对他大打出手,有的则视他瘟疫般避之不及。

  他感到人生的悲凉,紧闭的双眼禁不住流下泪水。他突然想起什么,撑起身来:“小林!小林!”他叫着。林子青从厨房跑过来。“小林!你去给我看看,院子里那箱蜜蜂还在不?”他说道。

  “蜜蜂?就是蜂子?”林柏荣笑笑,“你还在喂这个?”楚天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个是小精灵啊!”楚天明不是像有的人喜欢猫狗一类的宠物,他喜欢蜜蜂,在他维也纳的别墅里就有几箱意大利蜜蜂。当他闲暇之余,他喜欢守在蜂箱前,看那些蜜蜂忙忙碌碌地飞进飞出。有的两只大腿上带着两团花粉,有的则花蜜吃得胀鼓鼓的,它们迫不及待降落在蜂箱口,闷头闷脑往蜂箱里钻,里面的又探头探脑往外钻出来,迫不及待地飞向空中。蜂箱上空,来来往往的蜜蜂,飞翔出不同的弧线,急促而有序。他这个时候感到好惬意。

  他听过那首 《 野蜂飞舞 》 的大提琴独奏曲。开始他看蜂群的感觉和曲子那种氛围有很大不同,他见到的蜜蜂虽紧张忙碌,但都是出去采集花蜜花粉,来来去去,飞舞有序。而《 野蜂飞舞 》 除了急促欢快还有一种狂放热烈。后来,他才慢慢发现,每当午后不久,蜂群就会出现异常,蜂箱里的蜜蜂不知受到何种力量的诱惑,争先恐后大量涌出,不是飞向远处采集花蜜,而是在空中上下翻滚飞舞,空中蜜蜂越集越多,翻滚越来越快,大有遮天蔽日、惊心动魄之感。这个时候,楚天明才真正理解到了《 野蜂飞舞 》 那首曲子。后来他按照自己的感受,用小提琴来演奏这首独奏曲。

  林子青走进屋:“楚老师,我看了,蜂箱还在。”

  “蜜蜂呢?看见蜜蜂了吗?”楚天明急切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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