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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视界”的逃逸者——读郑小驴新作《南方巴赫》
来源:文学报 | 沈念  2024年04月28日11:53

郑小驴小说中的“事件视界”是一个力量偾张、象征深刻的文学概念,它既是故事情节的推动力,也是人物内心、事件社会的视界反映,在引人入胜的故事空间中,完成了一次对人性与大地之间互动的深邃思考。

从北京返湘的飞机上,我读完青年作家郑小驴的新作《南方巴赫》。这是一部由九个中短篇组成的小说集,故事多聚焦于湖湘大地。飞机降落黄花机场之前,我望了一眼窗外,近处是一片饱蘸暮色的深灰,在视线尽头、天的边界,却是霞光四射、红云卷动,我猜想,云层之下,一定是深沉夜色。我从云层之上的视界,联想到小说中不同体感的事件,突然灵光一闪,冒出一个词:“事件视界”。

落地后上网搜索,发现“事件视界”这个词真实存在,但多运用在天体物理学中,指的是时空的曲隔界线,一般是指黑洞周围区域。因为引力巨大,当黑洞附近的逃逸速度大于光速,任何光线就不再存在从事件视界内部逃脱的可能性。

我想,如果用“事件视界”来谈论郑小驴的小说,会赋予其小说一种文学阐释。那事件视界在这里就不再只是一个天体物理学中的“边界”“区域”指称,而变作小说的叙述视角,变作事件发展中已知与未知的“楚河汉界”,变作关涉情感、心理以及社会文化等的部分。作为“事件视界”“造事者”的作者,设法突破视界拘囿的读者,双方会如何在探索小说事件发生的复杂性中相遇呢?

郑小驴巧妙地运用“事件视界”,构建了一个个充满张力的故事空间。这些空间既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社会的。如《最后一口气》中,谢幕的第一代农民工意外伤亡事件中的游魂讲述;《南方巴赫》中青春成长的向往、困境、欲望斗争;《天高皇帝远》中乡村贫困的破解之难、基层政权运转和青年干部的无奈与隐忍,等等。这让他笔下的金宏明、艾米莉、刘小京、罗涛等人物在各自遭遇的事件中,面临着难以挣脱某种界限(道德、规则等)的冲突、愤怒与无奈。人物被迫面对自己内心的恐惧、欲望,又被外部世界的巨大引力所吸附,人性的复杂与斑驳就显得光怪陆离了。

象征是小说经典化的一个重要因素,郑小驴对“事件视界”的精巧构思,充满了象征意味。这些或显或隐的象征,可能是标志206、日产蓝鸟、吉利豪情、重卡双排后胎等物象,可能是瘸腿女人、奥特曼弟弟、有洁癖的姑妈、从听巴赫到听《两只蝴蝶》的三岛等人物,也可能是现实中的行为、小说本身投射的社会问题,连同读者探寻事件真相的举止,皆从创作到阅读中构成一种象征。于是,我们在《火山边缘》中,会惊讶于那个长沙小女孩如此迷恋“我”,会深思“我”梦中反复出现的非洲女孩意味着什么;我们会想象《衡阳牌拖拉机》中的“拖拉机”故事,难道只是一群捉迷藏孩子的淘气再现,其背后难道不是城市化过程中村庄伦理的失序;我们也会追随《国产轮胎》中那只一旦滚动就无法阻挡的“轮胎”,在野外的船上度过一个惊心动魄却无比哀伤的夜晚……俯拾皆是的有意味、在情节中如障碍物或如穿上隐身衣的象征,将事件与人物的关系紧密勾连起来,在事件行进中不断拓展边界。它们象征着什么?是岁月轮回中人性的种种困境,自我认知的局限、情感的束缚以及社会的压抑。郑小驴经此成功引发了读者对于人性、情感和社会问题的深刻思考。

郑小驴是讲故事的高手,这部小说集非常注重地方性、实证精神和事实的内在逻辑,同时也在“事件视界”中展现了高明的叙事技巧。

首先,他通过生动的场景再现和丰富的细节,让读者强烈感受到人物在事件视界中的身心状态。如《国产轮胎》中有洁癖的姑妈在看到羊皮手套沾上鼻涕时,“脸色瞬时变得苍白,脸部线条掩饰不住地抽搐”;如《衡阳牌拖拉机》的机头油箱燃烧起来,“火光映照着一张被烟熏得乌黑的脸,满脸惊悚,像刚从灶膛爬出来,浑身上下唯有眼睛是白的。白得如此耀眼,像两颗刚剥壳的鸡蛋”——这些细节无不让读者印象深刻。

其次,他善于运用多视角叙事等手法,将现实物事和抽象概念转化为具体可感的文学形象,使事件视界的空间得到延展。如《国产轮胎》分别从“小湘西”“瘸腿女人”“胡珍香”等人物视角,将小镇关系经纬交织起来。然而,也不可否认,他善于隐晦和抽象的表达,在开放性的结尾面前,会让读者对这位“造事者”的“逃逸行为”充满怨恨。如《一屋子敌人》中,想方设法却又未明确是否真正去往的缅北之地,《南方巴赫》中各种铺垫性讲述,最后聚焦于艾米莉的身世、生死,以及整个事件及人物的真假,对潜藏的社会问题的深度思考,使小说充满悬疑性、紧张感和神秘性。非线性的叙事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阅读难度,也可能导致部分喜欢探究真相的读者难以完全理解其深层含义。因此,身为读者的朋友们需要“跑动”起来,需要跳出故事看小说的因果与省略的部分,越过人物看时代生活和个体生存,从而去体悟并把握那些隐藏在文字背后的凝视与寓意。

郑小驴坦言写作中在向福克纳、村上春树、格非的经典之作致敬。他在《南方巴赫》结尾写到:“我紧握方向盘,就像紧握自己的命运。我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但我必须驾驶我的车……一直开下去。”这是一个逃逸者在生活报复他之后的“文字偿还”历程,如此让人感伤、身陷荒诞,又如此让人难言以对。我愿意将郑小驴小说中的“事件视界”视作一个力量偾张、象征深刻的文学概念,以及一种他发出的致敬经典的新声音,它们既是故事情节的推动力,也是人物内心、事件社会的视界反映,在引人入胜的故事空间中,完成了一次对人性与大地之间互动的深邃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