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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样细细地听”——读梁晓阳散文兼谈生态散文的感受力
来源:文学报 | 李北京  2024年03月04日08:55

手捧一本《瓦尔登湖》或《沙郡岁月》,然后一丝不挂地站在大平滩草原一人多高的花丛中,让草的叶与花的瓣自由地落满其身,尽情享受花草和阳光的沐浴,便是我读梁晓阳散文的最初印象。记不清更多细节,只记得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草原味和挥之不去的游牧气。但同时不免疑惑,为什么一个南方作家数十年如一日地抒写西北,难道只是因为妻子和女儿都出生于伊犁的缘故吗?显然不止如此。其实梁晓阳对西北的想象最早可以追溯到对武侠小说的阅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文学和金庸像一对侠侣一样驰骋校园。金庸的小说中,我接触得最早又最爱读的就是《书剑恩仇录》,我幻想着自己做一个手提长剑走在漫漫黄沙中的少年侠客,每一次拔剑既是为了快意恩仇,也是为了得到一场来自天山的爱情。”或许正是对武侠小说的阅读,让少年的梁晓阳开始埋下追逐远方的种子。种子一旦遇到适宜的土壤与温度,便会发芽、开花、结果。与伊犁爱人的结合无疑使追逐远方成为了可能,但对远方追逐的乐此不疲恐怕还是对南方现实生活的失望与逃离。梁晓阳曾把南方视为父母包办的婚姻,把西北比作情投意合甘愿山盟海誓永不分离的恋人。在“恋人”这里,“没有八股文来挤占我的时间,没有歧视无后和重男轻女的人群嘲笑鄙视”。从南方到西北,用梁晓阳的话说仿佛黄浊泥水中失氧的鱼儿跃进到了潺潺清流中。于是无论早前出版的长篇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还是新近出版的散文集《人到中年》,只要提到天山、雪山、草原、林场、马场、加乌尔山、吉尔尕朗河等西北景观,梁晓阳总是不自觉地与南方灰蒙的天空、刺鼻的酸味、落满灰尘的街树、呼啸的车声、嘈杂的人群作比,两相比较,对西北的情愫溢于言表。

可以说正是西北的辽阔、纯净使梁晓阳获得了新生,新生后的梁晓阳自由地在大平滩草原奔跑、加乌尔山呼喊、吉尔尕朗河两岸游弋,一扫之前南方生活的枯燥乏味,西北自然的诗情画意跃然纸上。徜徉在西北,梁晓阳仿佛受到洗礼一般,题材的独特、语言的灼热、思维的迥异,让西北不仅成为梁晓阳心灵的归宿,更是文学的圣地。面对文学圣地,梁晓阳既有僧侣似的虔诚,又有诗人般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俨然西北大地的沉思者与行吟者。但沉思也好,行吟也罢,前提首先是学会倾听,不仅倾听吉尔尕朗河两岸的生命故事,更要倾听大自然的莺飞草长。事实上,包括《出塞书》(《吉尔尕朗河两岸》的姊妹篇)在内的作品,梁晓阳写得最有诗意最有韵味的篇章往往来自于“倾听”,不妨试举一例:

我在侧耳细听,有风儿掠过耳朵的痒痒,除了稍远处低水位的地方传来水流声外,耳边还可以听到雪落水面瞬间的妙声。那些声音基本上是千百个哧和咝的和声,复合而有致。此时此刻,我的观察几乎与雪一样,单纯而平静。我看见千千万万朵雪花,就在那种声音里齐刷刷地一同撞在柔软的水面上,只半秒时间,这些多么纯洁精致仿佛灵魂一样轻柔的精灵便已粉身碎骨,那粉碎之声又是那么动人,就像在辽远的湖边观看一块白玉潜入湖水的瞬间。

雪花落水本属司空见惯的现象,却被梁晓阳“听”出了生命之歌:千万朵雪花,千万朵精灵,共同撞向水面所发出的“哧”和“咝”之声,是雪花粉身碎骨的决绝更是生命最后的乐章,雪花以死的壮烈彰显生的灿烂,不经意间,完成了生与死的转换,粉碎之声与其说死亡不如说涅槃重生。其实,梁晓阳倾听雪花飘落的过程,何尝不是在倾听自己的人生呢?如果说梁晓阳从南方到西北是听从内心召唤的话,那么在西北倾听马场四季的更迭、草原万物的生长、吉尔尕朗河两岸的鸟语花香则是自我的超脱。这不禁让我想起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的一首诗《像这样细细地听》,诗的开篇这样写道:“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河口倾听自己的源头是确认来路,更是与自我的对话,归途何去何从不妨“细细地听”。在此意义上,倘若用一个语词概括梁晓阳创作姿态的话,恐怕没有比“细细地听”更合适了吧。也许正是对西北“细细地听”,才有了《吉尔尕朗河两岸》《出塞书》,才有了西北邻居的“三个想不到”:“想不到你在河岸居住的时间没我们长,竟然写出了一本书;想不到你写出了我们看不到、想不到的东西;想不到你对那些我们熟悉的、认为不咋样的人和事物写得那样逼真、细腻和美好。”得此“三个想不到”,夫复何求呢。

或许受梭罗和李奥帕德的影响,加之追求生态主义的创作理念,吉尔尕朗河两岸的自然人文被梁晓阳化作了许多生态散文。生态散文作为新兴的散文类型,试图打破人类中心主义,倡导生态整体观,的确诞生了不少经典之作,但也存在着感受力不足的事实。生态散文追求人与自然的平等,天然地认为把自然还给自然,客观地呈现自然的本来面貌乃题中应有之义,比如呈现一朵花就应该描绘花形、花色、甚至花声,不需要附加其上的隐喻、比喻等修辞,其实这是一个误区。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客观地呈现自然几乎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既然如此,与其遮遮掩掩地去“我”化,不如大大方方地有“我”化,“我”观万物,万物皆有“我”之色彩,并不是忽略万物的主体性,而是凸显万物在“我”眼中的独特性。朱光潜先生曾举过一个例子,假如让木商、植物学家、画家同时看一颗古松,三人可能分别抱着实用的、科学的、美感的态度感知古松,三种感受,不同形象,都不影响古松成为古松。其实,即使三人都抱着美感的态度感知同一颗古松,也会有差异。这就牵涉感知者的感受力。对于生态散文而言,感受力如同耳朵之于蝙蝠、眼睛之于猫头鹰。当然,感受力不仅要求知觉的敏锐,更注重心境的超脱,只有心境超脱,心中无一物,方能容万物。就像梁晓阳倾听雪花飘落的过程,没有现实的烦恼,没有生活的琐碎,只有远离尘嚣的宁静和雪花飘落水面的刹那,其心境宛若在雪峰之巅漫游的天山明月,闲适中自有一种旷达。心境一旦旷达超脱,感官就会无限敞开,如果把自然比作信号场,那么感官就像捕捉信号的雷达,无论信号远与近,长与短,都与感官建立了神秘的感应,正如波德莱尔那首著名的《应和》所言:“有如漫长的回声在远方混合/变成了一致,又深又暗的一片/浩渺无边如黑夜,光明如白天/芳香,颜色与声音在互相应和。”有了神秘感应后不妨“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小花,直到知觉化为乌有”,值得注意的是,此处并不是嗅到知觉全无,而是嗅到小花成为知觉的一部分,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从而达到神与物游、物我两忘的境界。只是这个过程需要“深深地嗅”与深深地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