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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与尘埃》:平静而深沉的生命献歌
来源:文艺报 | 丁小炜  2024年03月03日21:12

什么时候认识王新程的,已经想不起来了,当我断断续续读完他发来的这些文字,才猛然惊觉,我们之间原来早已相通。仿佛有一条根在我们足下延伸,连接着那些远去的场景、认知、感觉,甚至于毫无来由的缕缕冲动和淡淡忧伤……何其相似啊,也许缘于我们皆生于重庆大山的乡间大地。

新程写这本《大地与尘埃》,源于对母亲的缅怀和纪念,后来又写到故土和亲人。人到中年,尚为生计奔波,不免忙碌疲惫。新程坦言,书作亦是断断续续写出来的,有时一天写一段,有时一天写几段,有时几天也写不了一段,但都发自肺腑。他说每每落笔,就像在跟亲人们聊天,从没把这种方式看成是文学写作,更没顾及所谓的技巧,他想通过这些文字,让母亲在儿女心中永生。无心插柳,无意于佳,恰恰是这种沿着时光漫溯、和着眼泪流淌的言说,让人瞬间触摸到作者抒写的执着纯粹、语言的原始粗粝、情绪的浓烈绵密、表达的内敛节制。无疑,这是一部厚重之书,一部疼痛的家族过往、温情的生命献歌。

沿着他的文字,我的目光开始找寻一个叫官渡滩的地方。纸上的官渡滩,是遥远的存在,也是梦中的依凭。新程回望故乡,怀着一颗赤子之心重涉时间之河,把那段往事再走一遍,让自己的故乡生命再活一回。在这种文字回溯当中,新程的内心变得非常脆弱,也异常本真。他笔下流出的文字,也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更为高级的审美取向,平静却不平庸,深沉却不孤傲。

他写母亲。母亲生于贫困农家,自幼亡父,很小担起养家重任,嫁给官渡滩同样贫穷的丈夫后,诞下四个儿女,存活三个。新程是小儿子,母亲宠他,五岁还在吃母乳。后因喂奶耽误劳动,被生产队长责骂,母亲虽然宠爱儿子,但还是坚决地给新程断了奶,随即送他上了学校。断奶当晚,“我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母亲坐在床头,就着煤油灯光纳鞋底,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一个劲儿地淌泪,觉得被母亲抛弃了。我就断了奶。那是我与母亲的第一次离别。”

写母亲这篇文章标题为《大地上的母亲》,新程把母亲与大地联系在一起,赋予了母爱正大庄严。大地是母亲的来路,也是母亲的归宿。母亲85岁往生,躺进她生前耕种的一小片土地里。“葬礼那天早晨,我们跪伏在她的墓穴前,看着一铲铲黄土纷纷落下,把她掩埋。大地接纳她的一位女儿回家了。这是人世播撒进大地深处的又一粒种子。从此她成为大地的一部分,与大地一起滋养和孕育,一同经历四季、雨水,一起承担耕种、收获,一起包容,一起忍耐,一起希冀。在她长眠的地方,会长出新的庄稼、草木,新的悲伤和幸福,以此养育一代又一代儿孙。”读到这里,我们发现,这篇文章的情感落地了。

虽已为人父,但失去了母亲的照拂与仁爱,那种巨大的悲伤让新程难以自持,灵魂无边荒凉,这是他与母亲真正的离别。母亲,为新程的一生奠定了生命、成长、闯荡的朴素基调。回忆母亲的人生岁月,字里行间始终奔涌着他内心深处难以遏制的探寻和仰望。

他写父亲。父亲在新程心目中是一部传奇,但他没有把父亲塑造成英雄、斗士或圣人。父亲坚韧、专制、强硬、仁义,父子之间少有温情表达。在官渡滩,这是最正常不过的父子关系。严格来说,父亲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农民,而是一位行走的工匠,靠一身手艺养家糊口,行脚宽,见识广,格局大,一直都在努力,把儿女从贫瘠的官渡滩度送出去。“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背影。他总是背着一个梁背,下了吊脚楼,走到河边,沿着河岸一直往下走,从不回头望一眼。母亲和我们立在院坝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河流的拐弯处,梁背上的帆布包也隐在河边的芭茅里,才默默回转身。”这幅景象恍若年代久远的水墨,漫漶摇曳出纯朴的乡村风情。新程的文字如同官渡滩的河水缓缓流过村寨、牲畜、庄稼、草木,落墨到一件件具体的物件,又聚焦到一个个亲人,而亲人的中心便是父亲。这些不着雕饰的笔墨,真实地还原了人物的生活质感和岁月印迹。通过文字,我触摸到新程对自己生命和情感源头的父亲那种恒久的敬畏与怜爱,触摸到他对官渡滩那片苦难之地永远的惦记和眷念。

他写姑姑。姑姑和她的家庭遭受了太多的磨难。忍受与抗争、顺从与认命,几乎伴随姑姑一生。姑姑对娘家的奉献和牺牲,也几乎伴随她的一生。新程以深情的笔触,回忆姑姑对自己的怜爱温柔,在姑姑遭受不幸时,他与姑姑相互体恤、肝胆相照。长大后,新程怀着真诚与愧疚,为姑姑一家做了很多事,反而让姑姑不安和局促,她只有怀着更大的歉意不断为娘家做事,作为报偿,以求心安。新程母亲走后,父亲没人照顾,姑姑又变卖了家里的畜禽,放弃家里一切事务,搬回娘家照顾自己年迈的哥哥。细读这个苦难家族的历史,我们看到了奉献与感恩、牺牲与救赎之间,是血缘与灵魂的双向奔赴,闪耀着中国式亲戚间的无尽之爱与人性光芒。新程对细节的描述近乎极致,仿佛听得见亲人的呼吸与心跳。

他写官渡滩的其他人和事。《我的官渡》这组文章开篇即以河流铺排开官渡的地理、风貌,写到慈祥的外婆,以及老人对外孙的宠爱。在不动声色的叙写中,外婆的悲剧悄然逼近。在官渡,人们守着一条河却指望不上,饮水要到半山的井里去挑,庄稼灌溉则需要人力在悬崖上开凿水渠。外婆挑水时被山上修渠滚落的岩石砸中,不幸罹难。后来新程上了小学,启蒙的陈老师在语文课上让新程把“高山顶上修条河,河水哗哗笑山坡。昔日在你脚下走,今日从你头上过”这首诗读给大家听,他却始终低着头,不肯开口,甚而连眼泪也涌了出来。多年后新程去看望陈老师,老师才说:“当时不知道你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每每想起,十分愧疚。”作者采取挽歌式隐喻式的笔调把这些过往讲述出来,其情之复杂,其感之纠结,令人动容。

《我的官渡》这些篇章,既是乡村物事又是乡亲宿命,既是人间草木又是生死哀愁,既是原生态的文学呈现,又是多彩的武陵山乡风情录,既写出了苦难交织的热望,又对命运多舛的人生给予深刻叩问。让人感怀的是新程这组书写中极大的耐心和细致,高密度的叙述,素描般的写实,呈现出官渡滩劳动、生活、民俗的风貌。一些乡村野闻,宛若寓言般在作者笔下妙趣横生,每一个诗意的故事都寄寓了作者的长久乡愁。

中国农人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基座。我常常想,正是在那些山高地远的寻常阡陌,生活着一群群朴素善良的劳动人民,他们的思维是直接坦荡的,他们的胸襟更是深沉开阔的。他们也许不为外人所知,但依然像遍地野花一般,寂寞地隐忍地澄明地芬芳着。而亲情,是这个群体更长久的维系,它联系着人类的起源与归宿。王新程所记录的亲人和乡邻们,正是这样一个沉默而坚强的群体。

读完《大地与尘埃》,我已然明白,在作者心中,亲人和故土如大地广袤深沉;在生活中,他们的卑微又如尘埃之轻。官渡滩,是王新程永远割不断的生命脐带,是他精神的原乡。

(作者系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