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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4年第1期|胡竹峰:刹那集
来源:《红豆》2024年第1期 | 胡竹峰  2024年02月28日07:21

纪晓岚砚台铭说得好:“天然一石,越雕越俗。”长文章难逃刻意,行文随性,也需要苦心孤诣,不妨少写。世事常让人费心思,文事更甚,字字心血,索性任意东西。短文大抵即兴,无法无心无意而为,记录刹那而已。佛经上说,一弹指有六十刹那,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又有九百生灭。

刹那发自胸襟,从来逼真毕肖,一片烂漫。人到中年,烂漫之心越来越少。宋人题画,诗道:“何人妙笔起秋风,吹破枝头烂漫红。”半生碌碌,不得妙笔,写不出枝头烂漫红,点燃文字的星火慰藉自己,如此而已。

小品文

写了一组随笔,长的达万言,短的也有千字。好久没写过小品文,作长文章酣畅淋漓,但我更喜欢小品文,性灵不可泯灭。生活里沉重太多,写小品文是给身体松骨。古玩文物,山川草木,花鸟虫鱼,人世清欢,闲情乐事,多写不坏。

鲁迅先生有云:“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文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抗争和愤激是人的一面,淡然与从容也是人的一面。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充满情趣,是人性本色之一。

小品文有三种:一种小得盈盈一握, 一种品出弦外之音,一种文气风雅可人。

作我书房

写文章的地方。写自己文章的地方。写自己的地方。作文无古今,唯有作我难。吃自己的饭,写自己的文章。

“作我书房”四个字,二〇一六年秋,陈丹青先生手书。

亭下

稻禾扬花,桑枝影斜,菜地三两人影,梧桐树上七八声蝉鸣,几朵白云停步山尖。浣女,牧童,鸡鸭鹅嬉戏,白鹭飞过马头墙,墙壁雨痕年年换新颜,或作鱼龙或为鸟兽。戏词如溪流,瓦房粉墨杂伴啁啾。烟村朝雨初歇,虚室生白。窗外翠竹青青,花草郁郁吉祥。

夕阳迷蒙炊烟,照亮了石巷板桥屋瓦人家,燕子回巢了。有人隐于野、隐于市、隐于朝,我藏身文字,青灯照壁会古人。挑灯夜读,月满庭院,书窗不寒。经史子集有养怡之福,心游累累卷帙,让人忘怀得失。

如此足矣

顾全周到,乐观,生机勃勃,生气勃勃。好文章给人安妥,立意章法不管,其中人情连绵,其中喜气连绵,其中文气连绵,更要修辞立其诚。

做文章不过一方人情世故,一方风土民风,一段山水路程,一段起伏心事,着力点落墨点无所谓大小,大小都好,也是时代的倒影之一。写作的人,不过是用笔记录自己的时代、自己的心情,不过如此,如此足矣。

文章二十年

文章无非两种,有我相或无我相。

有我相难,无我相更难。好文章在有我与无我之间徘徊。

少作不论,其后的文字,仿佛山水、瓜果、花鸟,四季不同,早晚不同,远近不同,高低不同,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相同处不过远山的影子,不能洛阳纸贵,也不至无人问津。作文章二十年,唯一的大愿是“不讨好时下”。

心相

文章心相,古人说境由心生,相由心生,甚至静也由心生。好作家两支笔:写生之笔,写意之笔。一味写生,笔墨容易凝滞;一味写意,少了形象。作文如作画,似与不似之间要恰好。好文章之妙,形神皆备,写生时三分写意,风致摇曳;写意时三分写生,要有恭敬心。好文章不过是恭敬的一段风致。孟子说恭敬之心,人皆有之。但天下太多文章浮皮潦草,面目可憎,恕我不恭敬了。

蔬果图卷

厨房蔬果,一日日生机淡了,一日减色,二日损香,三日则味也无。纸上蔬果图,四百多年了,在紫禁城武英殿兀自生机勃勃。斜风细雨中,在没落的黄昏况味里皇家气象若隐若现。寥寥数笔,勾画出黄瓜、芋头、葱蒜、茄子、白菜、藕、梨等蔬果。乡间村野的寻常之物,形质不同,大小各异,疏密相间,错落有致,既有生趣,又具禅意,自有一份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玩弄辞藻

文章误我,我误文章。文章娱我,我娱文章。文章误我少,我误文章多。文章娱我多,我娱文章少,只好玩弄辞藻。文章快意,所谓快意,无非玩弄辞藻——玩弄于手掌之间,玩弄于眉眼之间,更可玩弄于瞬息之间。辞藻之性近乎灵狐,也可以玩弄于鼻息之间,辞藻也有气味,此天机不可泄露也。《论衡》说刘子政玩弄《左传》,童仆妻子皆能诵读。人问曾点“咏而归”的意思,朱子说,与庄周相似,“庄子见处亦高,只不合将来玩弄了。”庄子文章头面之妙,大概离不开“玩弄”二字。

玩弄辞章二十年,抚今思古每随缘。

此身可恨白驹过,文脉深流画碧烟。

恋古境

第一境:真假难辨,亦真亦假。真中有假,假里存真。

第二境:满眼皆假,如惊弓之鸟。

第三境:去伪存真,所见即想所得。

第四境:心生欢喜,玩物自娱。

第五境:放下,自在,与古为徒,无古无今,无古无我。

我有恋古境,没有恋古镜。我不喜欢古镜,却喜欢唐人的《古镜记》,慕其跌宕起伏。不时拿来展读,拍案惊奇。

快意帖

好古比恋新好。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到底执念。古人从未离开,他们活在文字里,或竹简、或木牍、或纸页、或碑帖、或金石。金石永年,精神矍铄。

读书写作,常常遇见古人,先秦诸子、竹林七贤、初唐四杰、三曹三苏、公安竟陵……古人注我,我注古人。古人注我时,我亦步亦趋,要有恭敬。我注古人时,我坚如磐石,不忘潇洒,舍我其谁?一时或古或今,一时非古非今,一时有古有今,一时古非古,一时今非今,只是快意。读书乃快意事,有人得学问,有人得文采,有人得趣味,倘或不得快意,大抵会隔了一层。

虾米

生而为人,面目不同,性情迥异,大多愿为龙象为狮虎。《水浒传》中祝家庄祝朝奉生有三子——祝龙、祝虎、祝彪,耍枪弄棒,称霸一方。至今我乡人取名字,还常用“龙”“虎”“豹”三字。人人想着巨兽的威猛,但真实的人生孱弱如草芥如虫豸如虾米。年轻时曾祈愿成龙成虎成豹成狮,岁月蹉跎,终于识得一己之微,甘心去做小小的虾米了。虾米虽小,一壶天地可逍遥游。如此便好,虽然不过如此。

枯荣

燕地干燥,但觉枯如核桃。有人日进斗金,有人日进斗酒,我日进斗水。日进斗水,下笔欣欣向荣。欣欣向荣是大境界,木欣欣以向荣。木欣欣以向枯,阴沉木。好文章如阴沉木。好笔墨之枯,枯如阴沉木,枯荣自守。枯荣自守不难,枯荣自然,天地之境也。

王气

北地有王气,或山大王气,或庙堂王气。王气者,旺气也,如兵家纵横家。河朔多苍莽,其文词义贞刚。得王气之上者,雄而健。得王气之中者,正而烈。得王气之下者,躁而野。南方多士气,或湿气或水气。士气者,清气也,如儒家、道家。江南温柔富贵,其文辞清绮。得士气者,或庄严或清贵或素雅。

《兰亭集序》得王气亦得士气,《庄子》得王气亦得士气。

一言集

一者,数字之始。不惑之岁,可谓之归于一。古人说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生万物,也含有文章,笔下多些水气不坏。四十将至,到了一日不洗澡,就觉得肉身腌臜的年纪了。禅宗偈说,身子如菩提树,心灵似明镜台,需要时时拂拭,才能了却尘埃。中年人更要勤拂拭,不让身心沾染污垢尘埃。乡俗说水不脏人,人却脏水,正当是上善若水、盛德在水。人要存善有德,厚德载物当然好,不载物也无妨,厚德无物。半辈子耽于物,不过长物,皆是余物,文章也是长物。长物,本乃身外之物,饥不能食、寒不可衣、困不抵被。奈何二十年,文章衣饭。鸡鸣枕上,夜气方回,想想往事,也有如梦幻泡影感,好在得了千百文章,文章天成,一字一言,持问天地,谢天谢地。

但见

忽然悟出,人生不过但见。李白说,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杜甫说,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古人还说,但见时光流似箭,但见悲鸟号古木,但见丹诚赤如血,但见蓬蒿空没身,但见池台春草长……但见双鸳鸯,但见蒿与薇,但见扑水花,但见白龙塠,但见狐兔蹲,但见山中石,但见无昏晓,但见神色闲,但见黄云驱,但见棘与茨,但见万里天……活在此岸,但见这一世的事——

青菜萝卜堪怡悦,但见世上苦人多。众生皆苦,但见苦不以为苦,一日日衣食住行但见,寄身之所或可名为“但见堂”也。

但见花开花谢,人生无非过客。

但见堂前日月,不论长短是非。

言之有物

时间如风,作文也是与风共舞,与风共语,不必言语,风会将文章的声音传递得更远。《敕勒歌》说“风吹草低见牛羊”,风吹草低也能见文章,文章里有牛有羊,更有兔子、狐狸、鼬鼠,或许还有蚂蚁、蚯蚓、蜗牛。文章应当如此,有天地见万物。有人一辈子逐鹿、一辈子射雕、一辈子猎鹰、一辈子捕蜂,未免单调未免单薄未免单简。

《孽海花》中几人祝寿,伯怡说法消酒,请诸公各将家藏珍物,编成柏梁体诗一句,以当蟠桃之献,失韵或虚报者罚,佳者各贺一觥。唯首两句笼罩全篇,末句总结大意,不必言之有物。应酬之作,言之无物,有兴就好,文章到底还是要言之有物。具象不论,万物有灵。

水墨与工笔

越来越不耐烦大块文章了,更向往大块吃肉。人至中年,还能大块吃肉的不多了,作大块文章的倒是不少。廉颇垂暮,还能一饭斗米,吃肉十斤,披甲上马。如此食量,如此元气,让我向往。

长文是山水,短文如制人,制人难在写生难在取神。写生时有几分水墨意思,如此或许跌宕;取神时用一丝工笔精神,如此方才恭敬。

下笔成文,所愿无非两种:水墨意思,工笔精神。

袅袅婷婷与齐齐整整

见了莺莺,张生魂不守舍,租下塔院侧边西厢房,以为可以亲近芳泽。同住一寺,难晤佳人,在花园墙外唱:“等着我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金圣叹读《西厢记》至此,忍不住作批语:“人爱杀是袅袅婷婷,我爱杀是齐齐整整。”若无袅袅婷婷,齐齐整整到底呆板;若无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则是浮浪。王实甫比金圣叹到底高出一头。人情如此,文章如此。文章有道,道可道,非常道。文章之道,玄之又玄。学道之初,最爱齐齐整整;学道三年,只想袅袅婷婷。欲齐整则齐整,想袅婷则袅婷,一切由心,如此,道门方开。

瓜下

吃过晚饭,在瓜下乘凉。半生不熟的南瓜,或大或小,青兜兜,绿油油,光滑滑,明晃晃,悬在头顶,黄褐色的瓜脐像人的肚脐。

南瓜渐渐老成黄红色,远远望去,像大橘子,又像灯笼,满院挂着,拽得瘦一点的桃树撑不起,枝头朝地,人砍根树杈撑住。这时的南瓜,做饭或者熬粥,不放糖,也有甜味,一股清香在鼻间萦回。

晌午时,铺张凉席躺在瓜下,山风拂面,草木的气息弥漫四周,怡然自得,渐渐入眠。睡到下午,从井底吊出放了小半天的西瓜,触手一股清泉凉气,剖开隐隐作布帛碎裂声,一家大小哄抢而净。两三个邻居陆续串门,煮茶闲语涮晚霞,南瓜架下话桑麻。这是独属乡居的福分。

月朗星稀的夜晚,在瓜下遥观漫天萤火。大花猫匍匐在身边打呼噜,小狗在院子里嬉闹。喝一壶茶,热了,索性脱掉衣服,在凉床上脱精光打滚。

清人省三子辑有《跻春台》四卷,其《东瓜女》一篇,说路生者,只因家贫,不得成亲。一日,自家种的东瓜下立着一人,自称东瓜女。一番收拾,见那人眉弯新月映春山,秋水澄清玉笋尖。樱桃小口芙蓉面,红裙下罩小金莲。路生乐不自禁,当下二人结为夫妇。路生用东瓜女所带的一百两银子做本,经营生意,赚了三千两,买下一所宅子,又掘得十六窖银子,每窖约有一万两,遂成巨富。后来知道东瓜女是大户人家婢女,不肯为妾,私逃出府,阴差阳错,与路生成为眷属,合家富贵逍遥。瓜下姻缘,好一个百年好合。

有人爱瓜,斋号瓜饭楼。瓜饭我喜欢,但瓜下更让人低回。

丧志帖

日常有暇,吃茶宴饮,读读闲书字画,赏玩金石古玉,无论魏晋,不管今夕何夕。玩物怡情也罢,玩物丧志也罢,其中清芬如菩提,不敢忘昧。古人常说玩物丧志。有志者,玩物亦丧不了。见物而志丧,此等志气,不要也罢。易丧之志,不要也罢。有志者自有志,物是无辜的。

生而为人,各有其志,各安其心:志在乌纱,志在婵娟,志在逸气,志在豪情,志在家室,志在天下,志在著书,志在闲话,志在宴饮,志在劳作,志在忙碌,志在懒散,志在养身,志在由心,各得自在就好。

有人立志,有人丧志,有人不立不丧。自在就好,各得自在就好。

笔记

时间不早,但我睡觉还早。躺在床头读《四十二章经》,书中有段话极好——佛问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数日间。”佛言:“子未闻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饭食间。”佛言:“子未闻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呼吸间。”佛言:“善哉,子知道矣!”

人命在呼吸之间,好文章也在呼吸之间。文章成败,呼吸之间耳,稳住那口气,不能松下来。文人的积习,世间一切都有文章之道,世间一切皆是人生之道,这是我的痴。

《四十二章经》里还说,学道的人像牛背重物,走在深泥中,非常疲倦了,不要东张西望,走出淤泥之后,才能休息。佛家的说法,从来不只是智慧,还有超脱。一个人有智慧并不难,超脱难。

佛言:“如人锻铁,去滓成器,器即精好。”学道之人,去心垢染,行即清净矣。我辈学文章之道,亦是学道人也,得学一辈子,庾信文章老更成。

清白

齐白石有幅小品,题为《清白世家》,画白菜,画鲜菇,自辟笔路,线条清净,设色清净,有佛经之美,静如一卷古人笔记。人间难得清白,清白世家好,清白为人好,清白饮食好,清白文章好。清是清楚,白是明白。文章写得清楚明白不容易,要真本事,要下苦功。这又是痴话了,好在痴话本是说给同道中人的。我辈写作者,众人拾柴,一起烤火,本就是痴人。正所谓: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窗外春光大好,天青云白,无数锦绣文章。

质木无文

文章各有所好,所好皆好。肉鱼滋味,蔬菜滋味,瓜果滋味,米饭滋味,面点滋味,都是好滋味。文章也是各色滋味,其实是质,文章之质何止千万。钟嵘《诗品》总论——东京二百载中,唯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

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

太苍令有罪,就递长安城。

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

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

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

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

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

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钟嵘视野所限,这首诗固然语言质朴,没有文采,但恰恰好在此处。后人跟风,认为此诗是“文人初学五言诗体,技巧还不熟练”。写文章是一家言,读文章是一家眼。

班固有修《汉书》之才、之力,宋代苏子美以《汉书》下酒。

离歌

古人离别作赋,今人分离写歌。明天离开安庆,想写篇文章。前几天作文若干,才思泉涌,应该还有余兴。此番离开,写不出文章,分明枯竭。江郎才尽是假,障眼法耳,才情如水,江涛汹涌,淹没两岸。“江”“淹”二字,差不多就是文学的味道。江淹字文通,文通者,更有文学的味道,只是段位低些,太“昭然若揭”,少了含蓄。

文通只是门槛,好像才华不过门槛。这些年写了一点文章,被不少人夸奖有才华,心下惶恐。我知道才华一文不值,门槛而已。傅斯年主政北京大学文研所时,要求新来的研究员三年内不得撰文,要把才气洗净!

在安庆近三年,写了三本书,交了很多朋友。有些朋友是字典,有些朋友是散文集,有些朋友是诗词歌赋,有些朋友是武侠小说、社会小说、谴责小说、言情小说。

南来北往的人生固然痛快,但也痛苦。下午整理书籍,两千来本。三年岁月,存书两千。存书不稀罕,一年读三四百本书,这是我得意的。我得意还能读一点书。读书本是寻常事,只是我辈少文心。越来越知道一己之短。读点书,写点文章,差不多就是这样。写点文章,喝点茶,过小日子,差不多只好这样。差不多,这样很好。

写作不是娱我,写作也并非娱你,写作是我的饭碗,祖师爷赏的,得捧牢了。

忙赋

为赋新词强说愁。忙得没有为赋新词的心境,更遑论强说愁的心情。强说愁要闲,最起码要有闲情,没有闲情,最起码要有闲心,没有闲心,最起码要有闲趣。

如今,闲人多,闲情少;闲情多,闲心少;闲心多,闲趣少。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二人者,苏东坡、张怀民。闲人并不少,大雪之夜的王子猷,湖心亭上的张岱与金陵人,隐居杭州孤山的林逋。

现在没有闲人了,有闲的闲不住,无事生非终成困。

闲人是痴人。友人痴迷围棋,某回外出,棋瘾难耐,上街访同好,遇到一个。不问姓名不问身份,二人对弈三个小时,不告而别。这是当下的魏晋风度。日子是当下的好,风神是过去的好。过去的风神隔了一层,一隔味道出来了,一隔境界上来了,一隔怀想生成了。怀想似乎比憧憬高级,怀想的成本低。

近日忙乱,只好怀想过去的闲散冲淡当下的忙乱。忙乱忙乱,一忙就乱,乱中出错。忙碌忙碌,越忙越碌,碌碌无为。无为很好,碌碌无为不好。人生虚幻,秦皇汉武也罢,唐宗宋祖也罢,现在只剩一片虚无。看《道德经》,读出时间上空的一声巨叹。老子明白一切“为”,不管有为无为、大为小为,都是“无”,都是空。都是空,都是空,都,是,空,你得填满它,活着的岁月,总有鸡零狗碎。

木石

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差不多是文人的通病或者说是文人的个性。我自己偶有文章之外,间或也买一点木头与石头之类把玩。不是大物件,却自娱自乐出好心境。当然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没有闲钱,闲情只好搁置。闲情要闲钱做底子。

过去买物件,不是木头就是石头。昨天下午,百无聊赖,把玩木石遣兴,想起《红楼梦》木石前盟的故事。神瑛侍者每天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天长日久,绛珠草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可惜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其五内郁结着一段不尽缠绵。后来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这里面有让人感动的一片殷殷之情。

读《红楼梦》,读来读去,一情字耳。年纪大了,人心麻木,越发无情,读读《红楼梦》,算是给情感补充养料。贾宝玉念念不忘“木石前盟”,最终抛下“金玉良缘”。以前曾替贾宝玉可惜过,现在年纪大了,心想,管他金玉不金玉。很多时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是木与石来得踏实。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那些情感都过去了,只留下了一堆沉痛的文字。这是曹雪芹的福分,更是我们的福分。

入帖

常读碑帖,有回看得入迷,差点把盛夏看成了深秋。中国书法总是让人颠倒,黑白颠倒,昼夜颠倒,春秋颠倒,冬夏颠倒,幸亏没有男女颠倒。

文章是什么?文即纹,指纹路、纹样;章本指屏蔽,转指外表。文章原意指有纹样的表面。文章的章,从音从十。古人奏音乐,连奏十段才能结束,十段一章。文章,也有段落。文章从音乐里会意而来,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读起来如音乐一样美妙无穷、悦耳动听,才能称为文章。很多人的文章有音无乐。

以上是胡话。

入帖要古,学习书法从晋、唐开始是对的。写作要新,学习文章还是先从民国起步,这样上手快一些。书法顺水直流,写作逆水行舟。

文章也要入帖,临习民国、明清、唐宋至先秦的文章,学各种技巧法则,接通古人精神,接通中国文脉的水流。学习古人,进入古人,是文章家的基本要求。文章入帖的目的是把传统技法变为己有,成为自己创作的依据。

入帖之后,再谈出帖。

在当下,入帖者,七八个星天外;出帖者,两三点雨山前。

《吉祥经》之余

今晨起床,想起《吉祥经》。佛家《吉祥经》,读来入得平和境地。世事无常,不可多葵倾之心,读书写作不过修行。陆陆续续,书写了十几本,意气越来越少。文章散淡一点好,写者平缓吉祥,读者安妥如意,这才是舒心乐事。

去年开始读一点佛经。佛经是洞达超然,直指本性。最有力量的文字,好到可以放眼世界的,我选择佛经。文学是加法的艺术,佛学是减法的艺术。

文学和感官没有关系,却能感动人。佛学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最近事情真多,感觉累,心头惘然。刚才想到:

“那个才气超过我两倍的人,他的努力是我二十倍。”

小女胡牧汐身体有恙,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遍为她祈福。

手起刀落

铭文之好,手起刀落,快刀斩乱麻。

二〇一七年六月六日初游故宫,见名物无数,独记铭文数款。

“秦子作造,中辟元用。左右市魼,用逸宜。”此秦子戈之铭。“唯番君伯自作宝鼎,万年无疆,子孙永用。”此番君鬲之铭。“毛叔媵彪氏孟姬宝盘。其万年眉寿无疆,子子孙孙永保用。”此毛叔盘之铭。“邗王是野,作为元用。”此邗王是野戈之铭。见此铭文,我之幸也。铭文经数千年,得见我,彼之幸也。

铭文之好,字挟风霜,声成金石。

磨盘灯

在东至县东湖村看见磨盘灯。

磨盘灯,灯体罕见。中轴装有两个木盘,一大一小,两盘平行,形同磨盘,灯名由此而来。四周用红布遮挡,灯架扎有五色花鸟、禽兽装饰,灯顶端有四角凉亭,舞动时,灯盘所立之人,手提花篮,在管弦锣鼓伴奏中随盘转动,口唱戏文,自由起舞。灯中有人推动磨盘轻轻转动,灯上人有唱有答。唱词多是徽调以及民间歌谣。人随盘转动而飘舞,疾步如飞,鼓乐飘扬,灯上百火齐明,千姿百媚,可谓花灯奇葩。

每年正月初二始,至元宵节,东湖村举行磨盘灯会,请神祭祖、驱邪纳福,祈求太平。二百多年前,磨盘灯自赣引进皖,以祝丰收年景。

磨盘灯,人团圆,灯团圆,花好月圆。

木鸡养到

木鸡养到,成语,也是典故。成语都是典故,典故未必是成语。写作的过程,成语耳,将字拼凑成语,最后成文。典故,按照我的理解,典当过去。这些年写了很多散文,人见面客气,说胡先生文章真好。我想,好文章,非得典当过去不可。写得太多,过去被典当得差不多干净了,或许有天改行写小说去。写散文是立地成佛,写小说是苦海无边。我的画外之音是好的散文要有佛性,而好的小说,得让芸芸众生看看无边苦海。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历久乃成,其鸡望之若木鸡,盖德已全,其他鸡无敢应者。从《庄子》里读到这个典故,警示自己,立此存照。

神性

浮生太苦,近来大忙,还想写点文章。生活太累,还想写点文章。前一阵子感觉大好,写出那么多东西,我很满意。这两周气息奄奄,颓唐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窗外阴霾如黑云压城。今天下午,在电脑前几番沉吟,脱口而出:“明天该买个口罩了。”

越来越明白时间的重要性。时间和身体不可浪费,作文每有制述必贯之神性。没有神性的文章,终究入不得上流。人性是花开花落,神性万古长青啊。

文章癖

我有文章癖,癖天下锦绣文章。癖庄子之文章,癖司马迁之文章,癖曹子建之文章,癖柳宗元之文章,癖苏东坡之文章,癖王实甫之文章,癖张宗子之文章,癖曹雪芹之文章,癖鲁迅、周作人之文章,癖废名、汪曾祺之文章。独不癖胡竹峰之文章,等他写到八十岁再说。

回忆雪

积雪之美,欲壑难填。

雪开始化了,屋檐下的水滴一滴又一滴,棕榈叶上积雪倾下,一块块砸落在梨树下。白色的雪与灰褐色的树干挤在一起。雪塑的罗汉塌了一角,和光同尘。

日光如瀑,天空晴朗。突然回忆起过去冬天的雪,某年某月某日某夜的雪。

一呼即还

昨晚一夜失眠,今天睡得早些。九点钟洗漱完毕,上床睡觉,凌晨两点前后醒来。早睡早起,好习惯,尽管早得有些离谱。离谱就离谱,文章衣饭,不离题就行。离题也不要紧,只要能拉回来就行。伍子胥流亡吴国,见“专诸方与人斗,将就敌,其怒有万人之气,甚不可当。其妻一呼即还”。似乎是《吴越春秋》所载,我忘了。文章和英雄一样,不论出处。好文章差不多也如此,离题万里,一呼即还。离题万里是境界,一呼即还是修养。境界当然重要,修养更舒服。这是中国文化决定的。近日读《礼记》,高山仰止。

骨相

唐人画像丰腴。我少年时也喜欢丰腴,丰腴有富态美。

青年时迷恋过一阵子相术,终不敢太深入。怪力乱神一路,一知半解即好。

画像不论,从照片说,李叔同骨相清奇,但奇多于清,李叔同一生的确充满了神秘性。鲁迅的骨相凄苦,那样的相貌配得上一笔干瘦劲道的文章。丰子恺的骨相圆通,俞平伯骨相豁达。

皮相风清月白,骨相水落石出。中年发福,骨相遁迹。骨相遁得远了,表相混浊。写作,我喜欢写出文章的骨相,把自己摆进去。

苦竹杂记

去朋友家吃午饭,进得小区,心生安静。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碧竹园”字样,碧竹之园,天下之竹皆是碧色。

苏东坡画过红竹,称为“朱竹”。兴致突来要画竹,案头无绿便研朱。人说此物不曾见,答曰:“世间何见墨色竹?”

红色的“朱竹”在画廊见过,总觉得格调不高。绿色的竹子,山林里看看就可以了。以竹入画,还是墨色为上。

碧竹、红竹、墨竹,有没有叫作胡竹的?胡竹是我胡诌的,苦竹倒见过不少。周作人有本书叫《苦竹杂记》,是他五十岁左右的文章,寓悲悯于简练淡远中,是了不起的性情之作。读周氏兄弟的文章,越发对自己的写作不满意。天下好文章被周家人作光了,如今只有一桌残茶剩饭,幸亏有些菜没端上来,这是后来者的运气,抓紧吃吧。

咳嗽的时候,喝一点苦竹沥。枇杷露太甜,仿佛糖水,加了川贝越发像糖水,小时候喜欢,现在不喜欢了。

朋友客气,知道我爱吃鱼,专门买了两条鱼配萝卜丝做成羹汤,放老抽生姜红烧。喝着鱼汤,吃着鱼块,心里真是愉快。坐在客厅吃饭,吃家常饭;喝茶,喝武夷茶。前不久去南方,见过“武夷山”的指路牌。

苦竹峰

朋友小女,念不清“胡竹峰”三个字,每次说我的名字,听在耳里,总觉得是在喊“苦竹峰”。如今文章衣饭,也真是辛苦,尽管好的文章是不能辛苦的。尽管好的文章是不辞辛苦的。一团文气一团柔软,一团文气一团柔软的背后却需要写作者不辞辛苦。

写作本是呕心沥血的事业,近来常觉疲惫,不敢太用功,转而读书,不能太苦竹峰。

胡竹峰,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五卷本《胡竹峰作品》(《竹简精神》《雪天的书》《民国的腔调》《不知味集》《茶书》)以及《中国文章》《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唐人故事集》《黑老虎集》《南游记》等作品集三十余种。曾获第五届茅盾新人奖、孙犁散文奖、丁玲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滇池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红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